王文华

这是扫墓的周末。这是我爸爸过世后住的地方。

我爸爸在2000年过世，当时我侄子4岁。

爷爷过世后，我们还是常跟侄子谈起爷爷。有一年，侄子帮爷爷盖了这栋乐高房子。「我想让爷爷住大房子。」他说。

我爸爸是军人，一辈子没住过大房子。我在《空著的王位》写他的想法：饭吃得饱就少吃菜，能坐公车就別坐计程车，房子够住就好，把钱省下来，供孩子多念点书。

因为爸妈的存款，我和我哥都念了很多书。偶然得意忘形时，我爸会提醒我们：「你有的这些不是你应得的，所以谦卑一点、低调一些。自己苦一点、对別人好一些。将来不管成功或失败，別忘了国家社会对你的栽培。」

又是军人在说教了！当年我这么想。如今他走了，每一句都像今晚的冷雨，浸透到我内心。

爸爸走了后，我们纪念他的方式，不只是清明扫墓，还是把他给我们最宝贵的两件遗产：教育和价值观，传给我侄子。

为了好好带我侄子，我大嫂辞去了喜欢的工作。她不觉得牺牲，欢喜地和孩子一起成长，从孩子每天蹦出的新字新词中找到自己的价值。星期天吃午饭，侄子说：「今天奶奶买了活虾回来，又蹦又跳的，我吓了一跳，因为没有『心理準备』！」

我们都笑出来，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会说「心理準备」！

「为什么要辞职？」我曾问大嫂。她说：「既然要生，就好好带。」「你希望把他带成怎样的人？」「名啊、利啊，最好都不要。我希望他是一个公平、善良、健康、快乐，对世界好奇的人。」

我爸爸，当初也这样带我们。

侄子的确对世界好奇，最有兴趣的是太阳系。

「叔叔，太阳系最大的行星是哪一个？」

嗯……太阳系最大的行星……天啊，我哪知道，我连太阳系有哪些行星都搞不清楚！

「天……天王星吗？」我结巴地说。

「为什么？」

「因为它叫『天王』嘛！」

「是木星啦！」他宣告，「Jupiter！」他还用英文强调。「它是地球的十一倍。没有地面，整个星球都是气体！」

我对世界的好奇，还不如我侄子。

好奇有了。怎么变成「公平、善良、健康、快乐」呢？

我哥嫂的做法，跟我爸略有不同，但精神是一致的。

家里的客厅有个大书架，从上到下共五层。侄子还没出生时都是哥哥的投资书和大嫂的行销书。侄子出生后，书架一层一层变成侄子的玩具。其中有一层，两盒玩具间夹了一张纸，上面写著「Rules at Home」（「居家规则」）。

这些「居家规则」（我把照片放在留言区），是大嫂和侄子一起讨论、修正后，共同决定的。上面的字都是侄子一个一个用ㄅㄆㄇ在电脑上敲出来的。他选择用不同的颜色，让规则看起来多采多姿。

居家规则共有十一条，分別是：

1. 要说「请」和「谢谢」。

2. 不可以乱丟东西。

3. 不要碰不需要碰的东西。(SARS)

4. 随时洗手。(SARS)

5. 随时戴口罩。(SARS)

6. 保持健康。(SARS)

7. 不要常常外出。(SARS)

8. 不可以撒谎。

9. 要有礼貌。

10. 不要随时进去厨房。

11. 不可以玩火。

SARS早已过去。转眼间，我的侄子20岁了。他即将开始他的人生，欢乐和痛苦的旅程。

他会慢慢了解：

人生不可能永远健康、快乐，病痛和忧伤会在角落等你。

人生有时候会像木星，踩不到地面，到处都是气体。

我们和他订的「居家规则」，只是旅程的基本方向。在某些状况下，必须扭曲、甚至折断。但那些灰色地带并不可怕，只要基本的价值观对了，灰色之后，他还是可以成为一个公平、善良的人。

如果真的碰到害怕的事，就想想爷爷会怎么做。

每年清明节，我们家三代一起扫墓。我在墓地捡起的不只是落叶，也是爸爸曾经耳提面命、但在社会上慢慢凋零的价值观。

你们家今年到哪扫墓？离开的长辈，曾经教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