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同提供的服务金光闪闪。

    车下了桥，开了很久，来到一间皇宫般的建筑。招牌上的金字在黑夜中闪闪发光，骄傲地像一只加冕的老鹰。

    “你不需要请我吃这么贵的餐厅吧！”我说。

    “你是贵宾，当然不能随便。”

    我们走进大厅。赵同显然是常客，大厅的小姐热烈地招呼他。

    “我约了几个朋友做陪。”

    不是几个，是十几个。进到房间，一群人一哄而起，男的和赵同扯颈拉背，女的拍手叫好。好像这是世界杯足球大赛，而赵同刚刚踢进一球。

    “这是阿德，我台湾来的兄弟，大家多照顾。”

    大家果真很照顾我。夹菜倒酒，川流不息。好像我不是贵宾，是很久没吃饭的难民。

    我边吃边认识，拿着他们的名片，上面的公司名字都很陌生。我边吃边观察，发现男女比例接近，而且女宾客都是标准美女。男女以外交仪式的精准，交叉就坐。但以山顶洞人的豪爽，痛快干杯。

    房间里有KTV。几道菜后，大家“等歌”比“等菜”更为焦急。我右边的女子，从头到尾很安静。左边的女孩叫小莉，对我照顾无微不至，一直跟我干杯，问我想唱什么歌。

    “周杰伦的《安静》会不会唱？”小莉问我。

    我没听清楚她在讲什么。我只看见赵同站起来，牵着一名女子走出包厢。

    “喂，人家在跟你讲话呢！”

    “什么？”

    “周杰伦的《安静》会不会唱啊？”她再问。

    “我不会。不过你点啊，我听你唱。”

    “怎么不会呢？你不是台湾来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台湾来的？”

    “赵大哥是台湾来的，你是他的朋友。”

    “这边的人都是赵大哥的朋友，他们未必都是台湾人。”

    “不过你是。”

    “谁说的？搞不好我是……青岛人？”

    “我去过青岛，你不是青岛人。”

    “你怎么知道？”

    “你们台湾人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我问。

    “说不上来，但从脸上看得出来！”

    “大家都喝了酒，满脸通红，你哪看得出来？”

    “人家就是看得出来嘛！”

    “这太没说服力了！”

    她挤过来，“我们又不是要辩论，干嘛要有说服力啊？”

    歌来了，简单的钢琴前奏，跟房间里的浮华和嘈杂不搭。小莉拿起麦克风，“一起唱吧。”

    “我真的不会唱。”

    “你是台湾人，怎么不会唱周杰伦的歌？”

    “周杰伦这么多歌，我怎么可能都会唱！”

    “那你会唱哪一首？”

    “嗯……”我还真的苦思起来

    “《屋顶》？《开不了口》？”她问。

    我摇摇头。

    “那你说一首嘛！”

    “我想到了，是不是有一首，叫……”

    我还没问完，她用歌声把我打断。《安静》开始了，准确地从第一句唱，比听我的答案来得重要。

 

        只剩下钢琴陪我谈了一天

        睡着的大提琴　安静的旧旧的

 

    她的歌声真好。如果闭上眼睛，我可以想象她是像蔡依林这样等级的巨星，这是她的个人演唱会。刚刚连续半小时的快歌热舞后，这首《安静》是第一首慢歌…

 

        你说你也会难过我不相信

        牵着你陪着我　也只是曾经

        希望他是真的比我还要爱你

        我才会逼自己离开

 

    她的歌声真好，好到能让房间内的灯光自然变暗。好到能让我闭上眼睛，想起Amy……

    我想起我们一开始交往时，虽然她年纪比我大，虽然她事业比我成功，虽然大家都不看好，虽然我爸妈都反对，但我们仍目中无人、我行我素地喜欢彼此。

    别人只知道她是女强人，却不知道她在我面前，也会像小女孩一样甩头大叫说：“人家不管啦！”

    别人只知道她做生意明快果断，却不知道她读了很多感情教战守则的书，严格遵守任何男人约她，她一定要先拒绝三次，确定他够喜欢她，才开始交往。我约了她五次，她才跟我出来。所以严格说来，她只拒绝过我两次。

    别人只知道她是股市操盘高手，却不知道她开车开到一半，听到收音机播出蔡健雅的《纪念》，会突然愣住，也不管红灯已经变成绿灯，也不管后面的车猛按喇叭，就轻轻地跟唱起来。那样专注，连坐在旁边的我都不忍心催她开车。

    别人只知道我们之间有了第三者，她认识了一个比我更适合她的男人，却不知道在我们大吵到我离家一周，她会传短信给我说：“阿德，我智齿好痛，你可以回来吗？”于是我回来，带她去拔智齿，坐在躺椅旁抓着她的手，漱口时帮她拿过水杯。拔完牙后我回家，她嘴巴咬着纱布我不能吻她，只好吻她的额头。我们快乐了两个礼拜，直到那男人再度出现。我的快乐，取决于那男人出差的行程。

    别人都说她对不起我，却不知道我常翻她皮包、偷看她的手机，以配偶的特权，查她的通话记录，然后找到那个她常打的电话。Amy没回家的半夜一点，我打到那个号码，听那男人一声低沉的“喂”后，便挂上电话。我想从那男的“喂”的那一剎那听旁边是否有Amy的声音，但那“喂”实在太短暂了！我不甘心，再打。连续这样打几次，那男人便关机。我再打，进入他的语音信箱，听他留话的声音，分析什么样的声音能吸引我太太。

    别人都说她对不起我，却不知道我甚至猜出她的密码，进入她的E-mail。我希望我当初没有这样做，但我做了。如果我没有这样做，我不会跟她离婚。我爱Amy，不在乎别的男人也爱她。但我这么做了。我看到她写给那男人的E-mail。她也像小女孩一样写：“人家不管啦！”。

 

        你要我说多难堪　我根本不想分开

        为什么还要我用微笑来带过

        我没有这种天份　包容你也接受他

        不用担心的太多　我会一直好好过

 

    他们没有讨论蔡健雅的歌，但他们去了好多，Amy和我去过的地方。只不过他们坐商务舱去，在那些地方住更高级的酒店，刷没有额度的签账卡。我爱Amy，不在乎别的男人也爱她。但我在乎，她这样爱别的男人。

    事实上，我也不在乎她这样爱别的男人。我碰过的女人不少，谈过的恋爱够多。知道爱情无法控制，你无法控制对方的心思。既然你永远不知道她爱不爱别人，又何必在乎？

    爱情像天气，你只需要知道今天的情形。

    所以，如果我没有看她的E-mail，就算她这样爱别的男人，我还是不会放弃。毕竟我约了她五次，才换得第一次约会。我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哪对夫妻不吵架？哪对夫妻没有精神外遇？我们会冷战，她会不回家，但我们还是法律上的夫妻，像台北其他一万对，不快乐的夫妻。

    但我看了，而一切就无法挽回了。我像得了传染病似的，脑袋开始无法控制地发痒。我不停地想，想她跟另外那个男人，做很多事情的样子。我可能坐在办公桌前，公司四周闹哄哄。我挂下客户的电话，翻开手机看有没有短信。发现没有，再看E-mail，若也没有新的E-mail，我就跌进幻想中。其实也不是我“跌”进去的，因为我根本没有站起来。我只是坐在办公室中，吹着冷气。然后冷不防地风一吹，我就被“吸”进幻想中。是的，吸进，像鸟被吸进飞机引擎。那样快速，那样绝对，那样有可能机毁人亡、两败俱伤。

    然后我就在办公桌前，一动也不动。好像我融合到办公桌中，变成组合家具的一部分。旁边的同事可能刚签到一个订单高兴地叫出来，我却无动于衷。我坐着，头歪着。后面的同事若看我的背影，会觉得我的姿势像在看电影。是，我是在看电影。我自编自导的片子，但灵感来源是真实故事。

    我编的情节可能比真实发生的故事更精采。我不是一个有想象力的人。我毕业后一直在计算机公司上班。但当我编剧时，我文思泉涌。我用我在Amy的E-mail中看到了蛛丝马迹为起点，用我和她当初热恋时的真实经验为骨干，然后中间充填了很多，血肉模糊的情节。我们曾有的爱情情节如果乘以两倍，应该就是他们的情节吧。离道德越远的爱，应该越炽烈。

 

        你已经远远离开　我也会慢慢走开

        为什么我连分开都迁就着你

        我真的没有天份　安静的没这么快

        我会学着放弃你　是因为我太爱你

 

    我不是一个有想象力的人。我能够编情节，因为我看到了Amy的E-mail。E-mail有附件，而附件很多是照片。

    我把那些照片存进U盘中，将那个U盘随身带着。不论我到哪里，每当我要折磨自己时，我可以把那U盘插到任何一台计算机。

    半夜的公司，当整栋大楼都入睡，一整楼的黑暗中只剩下我的计算机和我的灯。那时闪在我脸上的，就是那屏幕上照片发出的光。我的手轻移着鼠标，照片一张一张地跳过。若有人从远处看我们大楼，会好奇：什么重要的业务，让这名员工加班到这么晚？

     半夜12点，那计算机屏幕的强光却像正午的艳阳，照得我口干舌燥。

     那长方形的U盘，变成我的棺木。半夜12点，我躺在里面。陪葬的，是所有对爱情的美好信念。

     我不是纯情男孩。我也曾经劈腿偷情、始乱终弃。所以我对爱情，早没有高中生式梦幻。但不管我过去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的情人，或我自己，从来不用看到那些事的照片。更别说是重复地，复习那些照片。

     但这该怪谁呢？

     这一切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我不该打开附件，不该坚持要知道真相，甚至在知道真相后坚持要知道细节。看了那些照片后，我没办法再正常面对她，不管是把她当做太太，或甚至只是一个普通朋友……

但不对，这一切还是她的错。她的错并不是拍了那些照片，因为我和她也曾经拍过那些照片。她的错是设了一个太好猜的E-mail密码。这段失败的婚姻，我什么都不怪她，只怪她，为什么要用，她的生日，做为E-mail密码。

 

(《我的心跳，给你一半》已由北京作家出版社出版，各书店均可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