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富家女戴西带着一定要嫁给一个谈得来的，有趣的男子的梦想，终于出嫁了。）

作为全陪导游，每次和游客分别的时候，我都要说一些祝愿的话。老是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实在太老套了。于是，我想起了在陈丹燕的《上海的金枝玉叶》中看到的一句话。那是上世纪二十年代上海的贵族学校、中西女塾（书中主人公戴西以及宋庆龄、宋美龄的母校）对学生的许诺：让她们一生年轻而愉悦地生活。游客的文化素质不一，只说这么一句显得太文了，我通常要加几句解释：永远有积极心态，永远对平凡的生活有乐观欣赏的态度，懂得生活的情趣……每次，都能感到游客为之动容，每次，都能赢得掌声。

的确，我很喜欢这句话。当然，不仅因为它表达得美，更因为它的意义好。

我要说说感受最深的“愉悦的生活”。

童年时，母亲脾气不好，家里的气氛常常很紧张。记得作家刘心武在一篇文章里写到，他在国外思家心切，尤其是想念妻子把菜放进锅时爆锅的声音，我看到这里，第一个念头就是：那时有什么好的，气氛多压抑啊。是的，幼年痛苦的回忆太深了。那通常是天快黑了，父母在厨房做饭，母亲大声训斥我们，怒气冲冲地把锅碗瓢盆扔得很响，家里的空气划根火柴几乎就能着……直到现在，我一听到菜到锅里的声音就感到紧张压抑。长期以来，我的潜意识里，就认为幸福的生活不在当下，永远在在未来，在明天，只要忍受，就会苦尽甘来……

回想过去的岁月，真是苦多欢少，这与我升学、就业、婚姻这些大问题都不甚成功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最重要的还是我的心态。现在，对于过去的成败与否，我都能泰然处之，但是，一想到自己辜负了那么多好的时光，没有悠然地品尝享受生活，没有给自己留下多少美好的回忆，才心痛不已。别的女孩子影集里都丰富多彩，可是打开我的影集，照片寥寥无几，自己都觉得对不起自己。主宰这一切的是我内心的一个声音：现在的生活不如意，我没有心情、没有资格来享受生活。生活，将从未来的某一天开始。

可是，在人的一生里，谁能保证一帆风顺，谁能保证自己的理想都能实现，自身价值都能得到最大发挥？即使自身努力足够，方向也正确得毫厘不爽，但是，还有很多意外的东西，环境、时代、偶然……而且，还有那不期而至的生老病死。因此，现在的我特别爱看一些人在逆境中乐观豁达，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清清爽爽，一家人温馨、欢快的文学作品。《上海的金枝玉叶》中的主人公戴西，受过高等教育，从小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文革时却能从喂猪、卖水果中找到乐趣，感到自己又做了以前没做过的事……我从中受益匪浅，也懂得了生活的艺术：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要保持自己和身边一丈之地的整洁；想着给自己沏一杯绿茶，让自己从容地学习、做事；失败和挫折就是人生的常态，不必大惊小怪；生活，就从现在开始。

（1961年。浩劫还未真正开始，但是，戴西三年未见的丈夫已经死在了上海提篮桥监狱。戴西和儿子不知道，还有更艰难的日子在前方等着他们……

另外，这句话出自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教育工作者之口，更是让人感叹不已。他没希望他的学生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不是这些不好，这些很好，只不过，太抽象），而说的是这样一句我们现在教育工作者也未必能说出的优美的易于打动人心的话。当然，这不是文采的差距，而是思想的差距。说这话的人，先把他的学生当成了一个有生命的人，而不是学习的机器或者将来的栋梁之材。他最关心的是这个人一生生活得幸不幸福。这着实在让我们思之怅然——今天，我们还有多少家长和教育工作者还意识不到这个最根本最重要的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