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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一早准备动身去北方婆婆家了。火车飞机都不方便，还是自己开车慢慢走慢慢玩着回去吧。

祝朋友们节日快乐。

一场孤独而苍凉的梦

文/纳兰泽芸

“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一无所知。”那天夜里读阿来的《尘埃落定》，看到“我”—— 麦其土司家的傻子少爷每天清晨睁开眼睛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在哪？我是谁？”，忽然就想起苏格拉底的这句话。

苏格拉底被人称为“疯子”，而土司家的少爷被人称为“傻子”。

苏格拉底，是欧洲哲学的开山鼻祖，伟大的希腊哲学家，然而在2300多年前，他却被所有的人称为“疯子”。他相貌平庸，长年穿一件皱巴巴的及膝短袍，总是与一帮追随者们讨论“认识你自己”这一类的话题，希望能够引导民众追求信念，走进灵魂。但当局将他戴上锁链示众时，那些他想极力引导的人们却将他视为异类，向他投掷石块、泼脏水。最后当他被处以极刑时，他说，你们杀死的只是我的肉体。

雄浑的事实与漫漫的时间证明，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毁灭的只是这个智者的肉体，他的思想与智慧，穿透数千年的岁月，将无数人的心灵照亮。

“智”与“愚”这两个字从来都是相对地存在，被绝大多数人认为“愚”的人，却常常拥有一种神秘的先知般的魔力，就像麦其土司家的傻子少爷。他是麦其土司醉酒后与第二任汉人妻子生下的“次品”，除了生身母亲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喜欢他是现在这个傻样子，因为他对任何人构不成威胁。

同父异母的哥哥不必担心傻子弟弟会与他争夺土司继承位；土司父亲在傻儿子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像在精明的大儿子面前那样暗自提防；家奴们可以在傻主子面前表现对主子真实的憎恶心情，就像奶娘毫无顾忌地当他的面说：“主子，呸！下人，呸！”；就连仇家也拒绝杀他这个傻子复仇……

然而，正因为他的“傻”形成了一层保护色，所有的人在他面前都卸下了厚厚的伪装，这让傻子可以用一种纯净而超然的眼光去观察这个世界。聪明人过分地追逐聪明让他们看不清生活的本质与事物的原色，而上天，却让傻子看见、听见，让他置身其中，又叫他超然物外。

当聪明人自以为是地机关算尽时，傻子心里飘荡的是高天流云一样的透明纯净，这种纯净的透明让他能够穿越贪婪、欲望及诡谲的障翳，呈现一种未卜先知的神秘能力。

麦其土司因为汉人特派员带来的鸦片种子而迅速暴富并拥有强悍的武装力量，但同时也与周边的其他土司结下仇怨。又到春天播种季节，傻子果断地提出种麦子。当周边所有土司的领地上都盛开着火红妖娆的美丽罂粟花时，只有麦其土司的广大领地上是一望无际的青青麦苗。鸦片价贱滞销，其他土司的百姓因为没有粮食陷入饥荒绝境，麦其土司的粮仓却满得装不下。这时傻子又提议免除麦其百姓的赋税，这一举动赢得了麦其百姓的无比忠诚。

麦其土司为了考验两个儿子让他们分别镇守南北两个粮仓，大儿子以为用武力可以镇压人心，却丧失了武器与粮食。而傻子却施舍了一点粮食给其他土司快要饿死的百姓，没费一枪一弹就赢来了大批百姓的归顺和大片领土，最重要的，他用粮食赢得了美丽得让人窒息的茸贡土司之女塔娜。傻子开创了边境市场，用他的少量粮食交换了数不清的财富。

傻子带着巨大的财富和美丽的妻子塔娜从领地边境回到麦其官寨，受到百姓潮水一样的拥戴，每个人都肯定他是土司的继承者，小行刑人依尔的父亲对他深深地弯着腰，说：“少爷，我儿子跟着你出息了。”索郎泽郎的母亲把额头放在他的靴背上流着泪感恩，妻子塔娜的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母亲的眼里是开心的泪水。

麦其土司宣布即将逊位，令所有人没料到的是，麦其土司一句“他终究还是一个傻子”使他失去土司继承权。傻子少爷并不想做土司，他认为做上土司无非是拥有更多的财富、地位、女人，但他都有了，觉得没有必要再争这个权位。

可是他蓦然发现，当宣布土司继承者是大少爷后，依尔的父亲跪在他面前说：“少爷，求你放过我儿子吧，不要叫他再跟着你了，将来他是你哥哥的行刑人，而不是你的。”母亲的眼里涌出了悲伤的泪水。当他的美丽妻子塔娜投入了大少爷的怀抱时，痛苦，像一把利箭从他的前胸刺穿而过。

宣布逊位之后的麦其土司骤然衰老，吊诡的是当大少爷被仇家夺去了性命之后，土司却突然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傻子目睹这一切，似乎领悟了什么，主动回到了边境。

当麦其土司与他“坚固如大地”的官寨一起，在解放军的隆隆炮声里化为齑粉之后，仇家找傻儿子当复仇替代品。傻子永远是那样淡定，即使面对死亡，他自己爬到床上对复仇的人说，来吧。

《尘埃落定》全篇是傻子眼里的世界，他像是沉溺在梦幻中，喃喃自语地告诉人们最后一个藏族土司在消亡的路上渐行渐远的过程。相比“聪明人”的冷酷，他常常犯一些令人温暖的“傻”：

他从小被告知，“那些奴隶下人都是你的牲口，你可以把他们当马骑，当狗打，就是不能把他们当人看！”但是傻子少爷却和奴隶的“小崽子”索朗泽郎，还有小行刑人依尔成了最好的伙伴，他给予他们纯真的友爱之心。

当他依恋着的侍女桑吉卓玛要下嫁给银匠时，他觉得眼泪快流出来，一切缘分与牵挂，就像牛角琴上的丝弦，嘣一声，断了。

敢说真话的远方传教僧人翁波意西遭到割舌酷刑后，是他去看望翁波意西并送去纸笔，后来又让翁成了麦其土司家的书记官。

对美丽绝伦的塔娜的爱是他一生最为刻骨铭心的爱，他不懂得像聪明人那样掩饰自己的感情，他感到自己热爱了，他就情不自禁地大喊，就是你！就是你！

这一切，在阿来的笔下，是那样的本色、淳朴和没有矫饰。阿来早年是写诗的，因此《尘埃落定》的文字就如温润的诗歌一样美丽而清扬。傻子少爷由诞生到消逝这数十年的时光，正是中国经历多次政治大事件的时期，其中包括轰轰烈烈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然而这一切，在这个远离政治中心的土司领地，不过是一点遥远的回响。这种笔法，似乎与沈从文那种不染烟尘的空灵有点类似。

在深夜，手捧《尘埃落定》，在傻子少爷喃喃的指点下，我总是恍惚地将麦其的世界当成了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这个位于川藏交界处的土司领地，与汉族接壤却因高山阻隔而被文明遗忘，原始而神秘的气息赤祼祼地在那片辽阔的大地流淌，土司就是那里的王。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在经历了百年孤独之后，被一阵飓风卷走，而这个半封闭的麦其王国，也被现代文明慢慢吞噬，最终在解放的炮声里消亡。

与王国一同消亡的，还有那个孤独的智者灵魂，在仇人的快刀之下，灵魂挣脱了流血的躯体，飞升起来。可是，突然阳光一晃，灵魂像粒尘埃一样飘散了几下，一片白光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像一场孤独而苍凉的梦。

于是，一切，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