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就要找对象

文/古尔浪洼

　　
　　有事没事，我常爱扯着破锣嗓子调侃女友：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长大就要找对象……”
　　
　　其实这是真的。
　　
　　刚刚记事起，村里的父母们就开始给我们相对象。银凤与成娃能成，富英娃与魁魁是一对，莲娃跟我般配……弄得我们小小年级，在一起异常别扭。小学一年级时，放学回家，为了避嫌，绝不走一起。所以到现在，那有趣的景观还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男生一队，女生一队，同向同村不同道，蜿蜒而行。
　　
　　二年级时，偶尔跟莲娃在路上相逢，说了几句话。结果被王喜娃看到，在学校里大肆宣扬。我一大老爷们，怎受得了如此屈辱？竟然就在当天下午找了个借口，给了莲娃一巴掌。直到多年后，我从深圳回家，逗她的小孩玩时，她还记得那记巴掌，并取笑我，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后来读中学，学校离家远，所以一学期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家，老妈都会询问同学间相处的怎样，我要是提到女同学，她听得特别仔细，问得非常详细。初中毕业回家，老妈没问我考上高中了没有，首先翻看的是我的毕业照。我奇怪。仔细观察，发现她原来是在研究照片上我的女同学。
　　
　　她那是在挑媳妇。
　　
　　我笑她：“你以为你是慈禧太后啊？！”
　　
　　老妈嘿嘿嘿笑。
　　
　　上高中时，开始通车了，回家方便了很多。但为了节省来去10元的车费，我还是一学期回一次家。每月的干粮，我都是托条件好能回家的同学顺便帮我带（我家就在路边）。有次是一个姓党的女同学带的。放寒假回家，有天吃完晚饭，瞎聊，老妈突然说：“那个姓党的姑娘人不错，脾气挺好的。就是脸上雀斑太多。”我知道她又在挑媳妇了，差点笑岔了气。
　　
　　高二那年春天，老爸终于扒掉年龄比我还大两岁的三间老土屋，开始盖新房。浩大的工程一直持续到夏天。暑假，我放学回家，突然发现爸爸妈妈的头发花白了很多。吃饭时，桌上气氛很沉闷。老妈和弟弟（他已经辍学两年了）的言行都非常谨慎，小心翼翼。
　　
　　我觉得很奇怪，但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有天隔壁的友娃哥来串门，跟我聊天，告诉我：“你爸压力大啊。两个儿子个顶个长大了，都要取媳妇。房子这一盖，欠一屁股债，怎么娶媳妇？现在你回来了，他拿你当大人看了，所以在你面前很克制。前段时间，你爸简直不让你妈和忠娃（我弟弟的乳名）开口，一说话，就吼他们。”
　　
　　听完，我心里翻江倒海。一直自以为聪明，尤其识了几个字之后，常常笑话老爸老妈的观念陈旧落后，甚至有时候还会数落他们无知。岂知真正无知的原来是我。
　　
　　那个夏天，我仿佛突然长大了。我终于不再炫耀我的“博学”和时髦观念了。整个夏天，我都埋头在田间，起早贪黑地干活。十多年来，只要一干活便数落我滑头的老妈，也破例夸我说：“这娃，变性子了？！”
　　
　　等到秋天开学，学校里的我也变了。每隔两周，我都会踩一辆破“永久”自行车，骑五六十公里山路，回一趟家。晚上，则尽可能呆在家里跟父母聊天，第二天，干半天活，骑车回学校。因为长大而在两代人间渐渐堆积起来的隔阂，好像在那个学期如雪一般消融掉了。
　　
　　寒假回家，我便隔三岔五跟老爸要钱，10块，8块，3块，5块。老爸也不问，每次都给我。正月十五那天，又跟老爸要钱：“爸，给我300块钱。”老爸第一次问：“要这么多？干什么用？”我说：“补习啊，要买很多资料，交补课费。明天我们就开始补课啦。”老爸注视我良久，没说话，转身推着自行车出门，而后消失在茫茫大雪里。
　　
　　我回身入屋，把头埋在被子里，大哭。
　　
　　天黑了很久，像雪人一样的父亲终于回来了。他一声不吭，递给我300块钱。我接过，转身装到我的书包里。
　　
　　全家人开始围在一起吃晚饭。我不停讲笑话，并第一次主动谈起我的女同学，从小学到高中，一个个历数一遍。母亲帮着一起回忆。我非常认真地咨询父亲的意见：“爸，你觉得哪个适合当你的儿媳妇？”老爸破例大笑：“我觉得那个叫××梅的姑娘最合适。”我笑他：“你怎么一挑就挑到最漂亮的一个？”弟弟也跟着起哄。老爸说：“你念高一时，她第一来我们家拿馍馍，我就看上她了。她不仅漂亮，心底也好。”我说：“想不到你比老妈还用功啊！”全家人一起大笑。那个晚上，是我长那么大以来，最开心、最温暖的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背着包出门。老爸说：“怎么不拿铺盖？”我说：“我跟同学一起挤，暖和。”
　　
　　我坐车，到学校，没下，又多做了一倍的路程，到了火车站。黄昏，我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一声长啸，大铁龙向我背部的方向倒驰而去。我的头，埋在车窗角，泪，汹涌而出，浸湿了衣袖。
　　
　　10年后，我终于在广州买了自己的房子。装修完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连哄带骗，把父母双双接到了广州。时间太匆忙，煤气还没有装好，所以用电家伙做饭，很不方便。但老两口却丝毫没有不便的感觉。老妈更是喜欢呆在厨房里，一遍遍抚摸橱柜、冰箱、微波炉、抽油烟机、水龙头……说：“真漂亮！真方便！真的跟电视上一样！”并常常给厨房里忙着做饭的女朋友帮倒忙。我只好说：“你这么喜欢厨房，我给你拍张照片。完了，你还是在客厅里看电视吧！饭熟了我叫你们。”
　　
　　一周后，老两口无论如何都不呆了，担心家里的鸡没有人喂，猪没有人管，羊没有人操心，瘦了就卖不到好价钱了……总之是一定要回去。于是只好订票，送他们回去。
　　
　　三天后，老妈打电话来：“我们到家半天了。”我听电话里很嘈杂，问她：“怎么那么多人？”她说：“都是乡亲，来看你媳妇给我们拍的照片。”老两口来那周，我正忙，每天都是女朋友带他们出去玩的，给他们拍了好多照片。
　　
　　我说：“那你看，我跟爸说说话。”老妈说：“他出去了。”“干什么去了？”“炫耀去了。”“炫耀什么？”“你媳妇啊！”“没有炫耀我的房子？”“我们主要是去看你媳妇。”“哦，原来你们是来搞面试的。那面试结果如何啊？”“你爸逢人就夸，说媳妇聪明能干，有本事。”“比我还有本事？”“比你有本事多了。你能找到这样的媳妇，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说：“老妈，别小看我！”“哼，小看你？读小学了还托鼻子（拖鼻涕的意思），当年我们想：这娃现在这样，以后可怎么说媳妇呢？”我笑说：“拖鼻子出好汉！”老妈说：“臭美！”
　　
　　放下电话，女友正好从卧室出来，问：“跟谁打电话？”我说：“老妈。”“都说什么呢？”于是我扯着破锣嗓子来了一句：“小时候妈妈对我讲，长大就要找婆娘……”
　　
　　女友说；“去！”两人笑着扭成一团！

（今天整理旧文，发现这篇没有贴过，贴上来，存档。此文写于06年底，其时小媳妇还是女友，现在已经变成名符其实的小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