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
七岁那年冬天,传来消息:二舅大年初二结婚。一进腊月头,妈妈带着弟弟,早早去外公家帮忙了,家里只剩下爸爸和我。每顿晚饭,爸爸像喂猪一样,随便弄一点,往我碗里一倒,便急匆匆出门打牌去了。我吃完,收拾碗筷,洗锅锅,喂猪,写作业,睡觉。
那时候,我的胆子超大。虽然白天也听鬼故事,晚上,一个人,黑乎乎的,不点灯,照睡。有时候,半夜醒来,伸着脖子往院子里看,希望来一两个鬼,看看他们是什么样子。但每次,我都在失望中再度睡去。
腊月十五那天晚上,爸爸照例出去打牌去了。我收拾完一切,像往常一样,上炕睡觉。那天,不知为啥,我忘了拉窗帘。刚躺下,月光便越过房顶,哗一下,从窗户洒了进来。大半个炕,呼一下,变得亮堂堂。平日,在黑暗中,一闭眼睛便啥都不知的我,忽然间,竟睡不着了。我左顾右盼,一片雪白中,孤零零地躺着我一个人。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把被子拉到头上,想驱走这种古怪的感觉。但是不行。我转过身,屁股对着月亮,还是不行。我想,我大概是渴了吧?我光脚下床,把爸爸泡的浓砖茶,咣当当喝掉半缸子。结果,我更加没有睡意了。脑袋清晰得像早上刚起床一样。
我在一片雪白中辗转反侧。
忽然,我想起二舅结婚的日期来:大年初二。好漫长。还要等一、二、三……十八天。十八天啊,太长了。十八天,我还要喂十七次猪,睡十七个觉。不对,过了今晚,是十六个了。可是,今晚多久才能过去啊。万一,万一今晚不过去怎么办?……想到这里,我一个激灵。我仔细盯着脚头月光的影子,它竟然半天没动。哎呀,不好,今晚好像真的不过去了。
想到今夜不过去了,我开始恐慌起来。我探头四处张望,除了炕,屋里一片漆黑。我忽然害怕起来,那黑乎乎的地方,会不会藏着鬼?据说黑无常藏在黑影里,白无常藏在月光里。今天,房间里面这么黑,外面月光这么亮,是不是黑无常白无常来了?他们……会不会来抓我?
想到这里,我更加惊恐。我向窗外张望,月光下,细细碎碎,似乎有脚步移动的声音。我屏着气听,不仅仅是院子里,房顶上,房间里,柜子里,箱子里,甚至,炉子里,炕下面……到处都是脚步声。
我圆睁着眼睛,不敢合上。寂静中,我听到我的胸脯扑腾扑腾跳动的声音,很响亮,像一把大锤在敲一样。月光,则像一把锋利地刀,从我的枕头处开始,慢慢地切过去,而后切过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胸脯,我的肚子,我的大腿,我的小腿,我的脚,剩下右脚一排趾头……整个过程,有一年那么长。不,有一个世纪长。
突然,窗户口,一声洪亮的鸡鸣。那是我家的芦花大公鸡。接着,远处,三三两两地,有其它鸡和鸣。再接着,整个村子里的鸡,鸣成一片。鸡叫了,三更了,天快要亮了。今夜,终于要过去了。鬼怕鸡叫,他们不敢再来抓我了。我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了。似乎只一瞬间,我便睡着了。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很多往事都忘了。但不知为什么,唯独那夜,忘不了。还有那夜的每分,每秒,每个细节。所有的一切,似乎照相底版一样,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2007-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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