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我家又为一件事一天几次地忙起来，就是给我8个月的儿子烤屁股。

    烤屁股这个工作，技术含量不高，也不用太多的体力，但是需要有定力。先要耐心把孩子哄睡着。等他睡深了，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呈侧卧，在这个过程中，为了防止他“复辟闹革命”，经常要动用一枚“定海神针”——嗨，有孩子的人都能猜得出，就是安抚奶嘴。烤屁股需要两个人合作。一个人手扶着他的屁股，让患处最大程度暴露在灯光之下，并且一动不动保持这个姿势。另一个人举着小台灯烤，要保持好角度和距离。一次要烤半个小时。两个人都得保持不动，不说话，不出声，不能把孩子吵醒。

    我的工作一般是举着台灯。这需要我坐在小板凳上，双脚踮起，手肘支在膝盖上。一手举着小台灯。另一只手自由，为了使身体长时间能保持这个姿势，我习惯于让没事的这只手托着下巴。这个样子颇有点像罗丹的思想者雕塑，并不是刻意想要模仿。确实这样就比较容易想点事了——让我的思维也静止半个小时，那太难了。

    首先是免不了回想。用孩子奶奶的话说，从打月子里，就跟他那个屁股忙乎。最初需要给孩子烤屁股，是他刚出生十几天。因为顶班的月嫂粗心不负责任，孩子纸尿裤力的便便没有清理干净，让孩子长了尿布疹，就是俗称的“红屁股”。新来的月嫂在老家是赤脚医生，来了几天把红屁股治好了，但是在左边屁股的深处有一个疙瘩，过后才懂得其实就是深层级的感染没有治好。但是摸这个疙瘩，孩子没有痛感，加之当时家里一团乱糟，我们也就没有在意。

    谁知，刚出满月就来了一次“危机”。孩子因为母乳喂养，大便非常频繁，甚至放个屁都能迸出一星半点。一天到晚，就他收拾这个都收拾不过来。孩子频繁排便，肛门附近的皮肤不堪承受，就红肿发炎了。那时候，他的小屁股就像鲜红的红嘴唇一样，看得让人心疼。他屁股深层的疙瘩，很大很硬。排便后更是疼痛难忍，不让人擦不让人洗。按照政府制订的婴儿免疫计划，孩子应该在两个月的时候吃小儿麻痹糖丸。接种说明上明确写着，如果屁股上有疙瘩，是不能按时吃这个糖丸的。

   当医生的妈妈，那时候是我们全家最盼望最倚重的“白衣天使”。她不顾自己膝盖骨折刚刚长好，驾着拐“进驻”我家“指导工作”。立刻改变了我们这里“缺医少药”的惨状，成了全家的希望和主心骨。妈妈指出，孩子的屁股在医学上，是蜂窝组织发炎，让我们买来红霉素眼膏涂抹患处。环顾四周后，又麻利地立即部署，利用家里简单的设备——一台宜家的红色小台灯给孩子在家做理疗，也就是用灯烤屁股。利用光照的热，加速患处炎症吸收，以便早点痊愈，能不耽误赶上政府免费的接种疫苗的班车。

    于是，在2010年4月依然眷恋北京，久久盘旋不愿离去的寒风中，漆黑一片的夜晚，我那个小小的家里，亮起了这样一盏小小的红色宜家小台灯。那时候，我拍下了这样一张照片：65岁的姥姥（孩子的，下同）、65岁的奶奶，47岁的阿姨（满月后来的新育儿嫂），围坐在客厅的玻璃茶几边，一个一头黑发的小男孩，合眼安睡在茶几上，全然不知外面冷风呼啸，家里大人心急如焚。照片中格外醒目的是，那一盏红色的小台灯。记得在外面看病买药跑了一上午的孩子奶奶，回家匆匆吃好午饭，连午觉都顾不上睡就给孙子烤屁股。夜里要几次起来照看孩子的阿姨，中午刚把孩子哄睡，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说：“你们先吃吧，等会我给他烤屁股！”需要自己给自己注射钙针，来治疗三个月不能运动造成的骨质疏松的孩子姥姥，坐在沙发上弯腰给孩子烤屁股，身后要摆上一大摞靠垫，让她那有伤40年的腰能舒服点。终于，有一天看着孩子的屁股，姥姥高兴地说：“以前鲜嫩鲜嫩的红皮，现在干了，说明炎症吸收了，快好了！”我一直想，等孩子长大一定给他看看那张照片，加起来一共177岁的三个人，为他这个刚出生十几天的小屁股服务。让他知道感恩。可惜前不久重装电脑，丢失了所有照片。但我会把这件事说给他听，告诉他2010年4月，夜晚北京的寒风里，有那样一盏小小的红色台灯。

    俗话说，病走熟路。现在孩子8个月了。这两天，屁股又出状况了。没别的，还是要烤。我开玩笑说，他这真是史上最费电的小屁股。

    孩子的奶奶、爸爸、阿姨，还有我，经常围坐着，在他熟睡，可能全楼的人大部分都已经熟睡的时候。一个人举着红色小台灯，大家围着看他那个史上最费电的小屁股。压低声音，小声说：

    ——“哎！他这样冷不冷啊？”

    ——“不会冷！这灯烤着，你试试！我都满头是汗了！”这是举灯的人说。

    ——“屁股上是不冷，可后背呢？别凉着！”

    ——“哦，那你去找个小被子，搭上一个角就行。可别捂着脸了！”

    悄没声地出去一个，过会儿，拿着条小被子，又悄没声地进来。

    对面坐着的人悄声提醒我：“灯太近了，太热了！”

    ——哦，是我走神了，坐久了，确实免不了感想，感慨。

    前段时间，热映电影《山楂树之恋》，被誉为史上最干净的恋情，据说看得人大把大把的眼泪。忙于在家看孩子，我没去看。听说有网友评论“世界那么乱，装纯给谁看？”不全是耍酷吧？——在现在这样的世界，还有那么纯美，那么包容，那么甘于牺牲的爱情么？恐怕只有亲人间的感情可以一点不含杂质，甘于牺牲，不计回报！小时候，总不理解，我爸爸经常有机会去全国各地开学术会议，会后都有旅游。那些令人向往的名胜，爱玩爱旅游爱诗词爱音乐的爸爸回来总说匆匆看了看，没仔细游览。我就不明白了。他说：“不跟自己家里人一起，去哪儿都没意思！”对于十几岁的我来说，“玩”才是重点！跟谁都可以！从自己的小心眼里，或许不跟在父母后面，自己背着所有的行李，可能更刺激，更有新鲜感。而直到现在，经历了好多好多，我自己也参加过学术会议后的免费旅游，去遍了黄山、张家界、九寨沟、云南丽江之后，才知道，无论什么名山大川、饕餮盛宴，哪怕是豪华得令人炫目的星级酒店，要问自己内心，还是和自己家人在一起最有意思，哪怕是就去个景山公园，哪怕是吃顿简单的炸酱面。

    这个道理，是眼前，红色小台灯下，那个“小屁股”的还不懂的。他一定也要经历很多拼命拍打自己翅膀，试图摆脱家人，想要飞得更高的过程，才会明白经常出现在港剧里的一台词：“一家人就是要开开心心、整整齐齐地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会觉得和家人在一起，行动被父母盯着唠叨着，是嚼过的口香糖，索然无味，腻腻歪歪，还想甩都甩不掉。

    不过，也有一个道理，是眼前，红色台灯下的这个“小屁股”比大人还懂的。时至今日，想起来跟他为了这个屁股的搏斗，还不由得惊心动魄。还在月子里的时候，每当他屁股发炎，都会极端抗拒别人为他擦拭，甚至你想用手分开屁股，检查伤情都不行——根本不行！几个大人都弄不了他。你别不信！一个出生刚十几天的孩子，能把自己两条腿夹得，像掰不开的一次性筷子。全身的肌肉同仇敌忾，众志成城，身子直挺挺，像一条小干鱼！周围的大人急得老虎吃天——没处下手！

    这就是一个出生十几天的新生命保护自己身体不受伤害不受痛苦的本能！而现在，网络上、杂质上、报纸上，太多的大人为了点名气，为了点钱，为了点前途，不惜拿自己的身体出来做卖点，为了一露博眼球，绞尽脑汁。连这个“小屁股”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