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亲子沟通的视角解读孩子的学业成就

                                      ----访池丽萍

  文 /弓立新

来源  《少年儿童研究》杂志

    池丽萍，中华女子学院心理系教授，在北京师范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分别获得心理学硕士和博士学位。主要从事家庭心理学、发展心理学研究，先后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北京市教育科学规划重点课题等科研项目。在《心理学报》《教育研究》等国内外权威刊物发表学术论文60余篇。

    为什么所有学生接受了同样的学校教育，而学业成就却不相同？在池丽萍老师看来，学业成就的高低不能全部归责或归功于学校和教师，父母与儿童的沟通以及对儿童的学业指导是预测孩子学业成就的重要因素。

               父母的倾听能力比表达能力更为重要

少年儿童研究：沟通就是相互说话，这是普通人的理解。作为研究者，怎么全面描述和界定亲子沟通的好与不好呢？

池丽萍：亲子沟通指家庭中父母和子女通过信息、观点、或态度的交流，达到增强情感联系或解决问题等目的的过程。作为研究者，我们对于沟通的理解更加立体和丰满。我们认为，家庭是一个由全体成员及成员之间相互关系组成的动态网络结构。父亲、母亲和子女分别作为网络中的一个元素。亲子沟通发生在元素之间，即父子和母子之间，这就形成了家庭系统中亲子沟通的三个元素和两个关系（父子和母子关系）。同时，家庭系统中各种关系可能会相互影响，如父子沟通影响母子沟通。因此，考察亲子沟通的情况应该从元素、关系和系统三个层面进行。

其中，元素层次主要关注家庭成员的沟通能力，关系层次考察父子和母子沟通的质量，系统层次描述父子沟通和母子沟通的协调程度。这三个层次上的良好表现和三个层次之间的较好匹配是有效亲子沟通的保证。

根据这样的理论模型，我们编制了亲子沟通量表，在小学生当中施测。统计结果表明，父母的倾听能力对提高亲子沟通质量，建立良好的沟通关系有显著影响。沟通涉及注意他人所思、所感的能力，对父母而言，困难的不是说，而是听。

少年儿童研究：那是不是说，父母只要耐心听孩子的讲述，而且正确理解了孩子的意思，就能促进亲子沟通？

池丽萍：不完全是这样的。在亲子沟通领域，还有一项最受关注的研究内容，就是亲子沟通模式，它是指亲子沟通过程中表现出的稳定、抽象的沟通行为特征。模式有很多分类和角度，我介绍一种最常见的模式划分方法。就是我们从两个角度来看待沟通，一个角度叫概念取向，另一个是关系取向。两个角度可以组合出不同的沟通模式，如概念取向高而关系取向低、概念取向低而关系取向高、两者都高或都低。我们用前两种最常见的模式举例子。

具体地讲，两个人就某个问题发表看法，也许双方的观点不一样，间或还会发生争论，但是两个人都能就问题本身畅所欲言，这就是概念取向高，而关系取向低的沟通。相反，如果有一方或者双方在发表意见时总要考虑双方的地位或身分而不能畅所欲言，那就说明两人之间的沟通是概念取向低，而关系取向高。这类例子最常出现在地位不平等的两个人之间。比如，师生交流时，学生经常顾虑：“我的想法和老师不一样，说出来，老师会不会觉得不高兴呢？”或者“我的想法肯定错了，还是不要说了。”这类沟通中基本就是双方都在考虑和对方的关系，谈话的内容不是由讨论主题决定的，而是由彼此的关系所决定的。这是两种不同的沟通模式，说的是同一主题的事情，但是谈话的进程是完全不一样的。

现在，我们把这两种模式放在家庭的亲子沟通当中，假如孩子向家长询问一道数学难题，概念取向高的家长会这样做：我们来讨论这个题目，看看是求面积还是求周长。在关系取向的沟通模式当中，家长可能会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啊？这样的家长首先涉及的是这个题目之外的事情，会站在权威的角度来评判孩子。这样的作法往往会对孩子的产生很大的负面影响。

少年儿童研究：您所说的这一点，普通家长也许是很难意识到的。那么，两种沟通模式的家庭对孩子长大后的人际交往有什么不同影响吗？

池丽萍：国外有人做过相关的研究，他们调查这两类沟通模式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了解这些孩子有了选举权的时候，会投票给哪一个党派，原因是什么。来自高概念取向家庭的孩子会说：我会投给某某党，因为我拥护它们的执政纲领。而高关系取向家庭的孩子往往并不关注党派执政纲领的内容，他们更关注的是候选人的个人特征和成长史，比如，白人还是黑人？男性还是女性？这个人是否和自己生活中的某些事件发生过联系？至于他主张什么并不重要。

回到中国环境，我们可以通过对广告的理解来辨别两种模式。有的观众很注重代言人是谁，这就是典型的高关系取向沟通的结果。有的观众就无所谓是谁代言，主要看的是产品的功效，或者看说明书。这样的人本身就是一个习惯概念取向的人，往往在沟通过程中不需要知道是谁说的这个话，只关心说话的内容是什么。

                    亲子沟通质量影响孩子的学业成绩

少年儿童研究：孩子的学业成绩与亲子沟通质量是否有关联呢？

池丽萍：我们通常将父母看作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强调父母是儿童知识建构的促进者，而这种促进正是通过亲子沟通所实现的。国外的研究发现，高质量的亲子沟通与儿童学业成绩存在显著相关。在研究和比较不同学业成绩儿童的亲子沟通之后，我的感受是，与学习优秀的儿童相比，学习较差的儿童的亲子沟通中，父母有明显的“一言堂”倾向，孩子的表达的机会很少。

我发现，大部分学习较差的儿童父母在为孩子讲解题目时都表现出这样的模式，即从头到尾讲题目的每一个细节，而不关心孩子哪里不懂，也不允许孩子出现超越这个速度和进程的提问或建议。讲解完毕，父母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孩子已经听懂了，然后再不加分析地批评和指责孩子的错题部分。

研究过程中，为了证实这一点，我们会在父母离开后向孩子确认：“刚才妈妈给你讲的，你明白了吗？”孩子说：“没有。”我们再问：“那你怎么没有跟妈妈说呀？”孩子回答：“她也没问呀。”这也从侧面表明，学习较差儿童父母的人际敏感性较差，一般不关注交流对象的感受和可能的反应。他们评价沟通效果的标准是单向的，即自己的观点和想法是否完整表达出来，而不是沟通双方是否达到解决问题和交流想法的目的。

我们考察过在一个完整的亲子沟通过程中父母和儿童谈话在数量上的差异，并比较了学习较差和学业优秀儿童亲子沟通中谈话的数量。统计结果表明学习较差儿童父母与子女在沟通中谈话字数的比例约为6：1。相比之下，学习优秀儿童亲子沟通中谈话字数比约为3：1。由此，我们初步断定，与学业优秀的儿童相比，学习较差儿童亲子沟通中，更多由父母来说，而儿童发表观点的机会很少。

    少年儿童研究：父母受教育程度和沟通能力有密切关系。那么，对于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家长而言，怎么和孩子沟通才能促进孩子的学业发展呢？

    池丽萍：在研究当中，我们发现有的家长虽然没有能力指导孩子解答习题，但是能够给孩子解题的信心和鼓励。

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女生的妈妈只有小学毕业，自己数学很差，她帮助女儿的方式就是给女儿抄错题。每次考试后，妈妈就把孩子试卷上的错题抄下来，让孩子拿着去请教老师。孩子在学校问明白之后，回家再给妈妈讲一遍。这样的过程会让孩子非常受益。

我曾问这位妈妈：你是怎么监控孩子确实是问老师了呢？万一她只是问同学了呢？妈妈说：不管孩子问谁，只要她自己能懂就好。妈妈也很聪明，她每次都让孩子拿着自己抄写的那个题目去问。因为老师讲题有一个习惯，就是会在题目上划线或者列数学公式。妈妈看到这样的标记也会确认孩子是请教过老师的。这位妈妈的求知欲望很强，每次都认真听孩子的讲解，努力掌握知识。

这个好习惯坚持不懈，女儿的学业自然非常好。这位妈妈的作用就是激发孩子的主动性。我觉得同样是受教育水平低，但是，能否把孩子教好的最大差别就在于此。

少年儿童研究：如果家长没有时间和精力辅导孩子学业，给孩子选择课外班。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让家长能够理解沟通真的对孩子学业有很大的作用？

池丽萍：很多小学生的家长会陪着孩子上课外班。我觉得，从亲子沟通的角度看，是非常有好处的。家长尽管没有完全掌握学科知识，但是能够知道孩子在学什么，体会到学习的辛苦。当孩子感到困难和苦恼的时候，家长可以安慰孩子。一旦孩子发现父母特别能够和自己平等沟通，就会减少和大人对立情绪，进而更专注学习本身。家长陪读的方式是让孩子感到自己有了一个学习的同伴，实际是增加了更多亲子沟通的话题。

少年儿童研究：现在有一种说法是学校主要负责知识学习，家长主要是情商和做人方面的培养。学习是孩子自己的事情，父母不应该参与。您怎么看待类似的观点？

池丽萍：在我看来，家长对孩子的学业指导包括内容指导和方法指导。这是是在弥补学校教育的欠缺。学校里的学生实在太多，老师难以做到因材施教。有些孩子已经超过老师要求的标准，不再需要家庭的额外辅导。有些孩子没有达到，那么就需要更多的课外补习，要么是上辅导班，要么是家长提供学业指导。

这里的学业指导行为是一个广义的概念，不仅指父母和孩子共同参与某种学习活动（如阅读、参观、绘画、学习字母、完成某项认知任务等），也包括父母对儿童学业行为的监控和监督行为。这是儿童在学校之外接受的与认知发展和学业有关的教育活动，也是家庭教育功能实现的过程。这些经历能培养孩子的学习兴趣，促进儿童学业成功，而且能够减少父母低收入和低的受教育水平对儿童学业成功的消极影响。国外学者对欧裔美国儿童和华裔美国儿童的追踪比较研究发现，华裔的父母花费更多时间进行学业指导，使得孩子的成绩好于欧裔的儿童。

而且，很多的学业监督，比如做作业的时候不要随便动其它无关物品；遇到难题先认真思考，不要马上问别人；解题时圈画重点词等等，这些都是学习品质的培养，和我们常说的情商很难完全区分。表面看，家长是在具体指导怎么解题，实际上也是教给孩子今后生活中思考和解决问题的有效方法。

                       父亲的教育参与对孩子学业影响很大

少年儿童研究：实际生活中，多数家庭中母亲与孩子的沟通要远远多于父亲和孩子的沟通。这对于孩子学业和心理发展有什么不同影响吗？

池丽萍：我在研究中特别关注在家庭当中父亲和母亲角色的差别。根据沟通目的和指向的不同，我们可以将亲子沟通区分为以解决问题为目的的“问题指向沟通”和以增进亲子关系为目的的“关系指向沟通。”一般也可以看成是沟通的两个功能。

我发现男性和女性在人际沟通方面是有差别的，男性更注重问题是否解决，女性更在意双方之间的关系。一般来讲，孩子会和妈妈的关系更好。父亲很爱孩子，但孩子们感受不到。我们的调查研究也证实，在情感沟通方面，父亲一般都会比母亲做得差一些。

国内外的很多研究已经证实，父亲的参与对孩子学业成就的影响很大。原因主要有两方面，第一，父亲的思维方式和母亲不一样，父亲擅长工具性沟通，学习这件事是特别典型的工具性沟通，就是为了解决问题。这种思维模式如果能传递给孩子会非常好，比如，解题时只考虑已知条件是什么，未知条件是什么？不想那么多和解题本身无关的事情，比如题目好难，要一个小时才能完成，要不要问同学之类的。第二，父亲参与比母亲一个人要好很多。母亲一个人的力量有限，考虑很多生活问题了，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关注孩子的学习过程。

少年儿童研究：您谈到的父子沟通和母子沟通，这两者之间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

池丽萍：测量家庭中的沟通系统是否良好，我们会看父子的沟通和母子沟通之间的关系。面对一件事情，孩子选择和妈妈讲还是和爸爸讲，这样就能判断出父亲和母亲在孩子心中的地位是否是平衡的。从研究的结果看，各种类型都是存在的。其中有的情况值得家长们予以重视。

比如，有的家庭中，母亲和父亲的沟通地位差别很大。爸爸很少参与教育，管孩子的次数少，但是沟通的效果非常好，尤其是涉及到学习的问题。这种情况说明，父亲在孩子身上的投入比较少，但是孩子很在意父亲的意见。妈妈为孩子付出很多，孩子却不在意妈妈的评价。这种情况容易造成孩子“两面派”的个性特征，长大后有可能变成面临同样的情形，在不同人的面前，表现就会完全不同。也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那种关系取向高的人，对任何事情的态度缺乏客观标准，完全取决于不同的对象。

少年儿童研究：这种情况给父母的启示是什么？普通家长能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行为给孩子带来什么影响吗？

池丽萍：父母如果希望孩子长大成为有独立见解、不盲目从众、勇于坚持自我的人，就最好不要去拿双方的关系来压制孩子，让孩子被迫在父亲面前这样表现，在母亲面前又是另一种表现。这样的管教方式就是在一遍遍强化孩子：说话一定要看人，做事一定要看人。一个人的能量是有限的，过多关注对象是谁，对内容的关注自然会减少，会影响事情的完成质量。

当然，很多家长意识不到这些，家长看不到那么远的事情，他们想到的只是，现在有没有人能管的住我的孩子。我认为，家长要清楚，孩子总是关注和大人的关系时，基本上会忽视自己真正想要是什么。现在，大学心理咨询中心接触的很多案例，都是那些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内心迷茫混乱的孩子。

少年儿童研究：亲子沟通的确要引起大家的足够重视，那么您对父母有什么样的建议呢？

池丽萍：我们认为，儿童学业成就与家庭背景有关，学业失败有其家庭成因，不能总是“到学校里”或者“问老师”自己家孩子为什么学习不好了。这个家庭成因的核心就是亲子沟通问题，此外还包括专门的学业指导方式、父母学历等影响。

因此，我的建议是，第一，家长要在观念上明确，改善亲子沟通能力和提高亲子沟通质量是克服家庭学历水平较低这类劣势的有效途径。第二，父母培养倾听能力，这不仅是指少说多听，更是指要保持积极倾听的态度，理解孩子说话的含义和其背后的观念，不要妄下结论，做一个真正了解自己孩子的家长。同时努力学习如何有效回复孩子，并使对话不断深入。第三，父亲应承担家庭教育的责任，增加与儿童的日常沟通，主动参与学业指导，每周留出与孩子交流的固定时间。

少年儿童研究：谢谢您的建议和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