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川之恋》：从精神到肉体的回暖

碟片封面

那日在武林路一家店里淘得这张《忍川之恋》，当时恰巧一位营业员在整理翻乱的碟片，我随手翻了翻，发觉其中有一张的封面很有吸引力：雪地里一对恋人紧紧依偎，远景里有杉树片团的影，淡紫与黑白色交融柔化，再加上“忍川”二字，突然有一种东方式的情愫打动我，决定买下来。

影片的原作曾在日本得过芥川文学奖（1960年三浦哲郎《忍川》，作者与故事男主人公名字相同，有很多自传成份），讲述了大学生三浦哲郎在一家名为“忍川”的酒铺中认识女招待志乃，并与之相恋的故事。两人一同出游，并互诉身世，当志乃在老板娘的介绍下认识别的男人时，三浦哲郎向她提出了求婚。志乃的父亲临终前也托付三浦哲郎好好照顾女儿。两人回到老家，举行了一个简薄的婚礼，然而身世的惨淡并未阻挡他们通向幸福的彼岸。

电影海报

故事没有多少大起大落的情节，从一段感情的起源到它的停靠站（结婚），从两个人生当中展现了各自家庭背景，与他们惨淡的身世相比，感情的纯洁、真挚如同两枝出淤泥不染的莲花。我喜欢的是那种散文化的叙事风格，从大学生毕业聚会中引出“忍川”这家店铺，而且从他们谈话中得知，某位喝醉酒试图调情的同学遭到了女招待的回绝——这便为三浦哲郎见到志乃作了一个铺垫。这是1972年的电影，时至今日，我们也许在韩剧、各种铺天盖地的青春电影中看到这种桥段，即男女主人公在未曾见面的情况下，已有一方的传闻被另一方所知，于是双方有一个矛盾冲突的过程，在这种磨合的过程中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深。在这部电影中两人却在一开始就产生了好感，并立即开始交往。在志乃眼里，三浦哲郎与其他男学生不一样，他的年龄显然大好多，再者，便是他的英俊、略带忧郁的神情。在三浦哲郎眼里，志乃则是位温柔、正直、善良的女人，虽然一开始他的内心也有犹疑。他以为志乃是因为出于职业习惯，想招徕生意才故意讨他的好。他们约好一同去深川游玩，志乃的老家就在这儿，在寺庙请愿、在冷饮店吃冰沙，两人互诉了一些往事。这一段落里，导演也向我们展现了一些民俗风情。志乃在这种烟花柳巷里长大，她的眼里，现在的妓女比从前的艺妓要无耻得多。她父亲开了家射击店，小时的她见惯了一些青年游手好闲的生活，同时也看到了妓女们受到的非人冷遇，她时常跟在父亲身后，看着运送尸体的车轮在眼前向前翻滚。而三浦哲郎则跟她撒了谎，没有全部告诉她自己的身世，然而当各自回去以后，他写了封很长的信给对方，详细交代了自己的所有事情。原来他家里原本兄妹无数，却一个个正值青春年盛之时自杀身亡，仅存一个患着眼疾的姐姐和老父母相依为命，他自己也为这种莫名的家族“自杀”基因惶恐不安。他的茫然的心境，导演通过一片飞翔的海鸥来加以展现，且这个镜头时常穿插于接下来的情节当中，但似乎每一次要表现的意图是不一致的。

导演熊井启

当两人的身世都各自向对方坦露后，爱情的力量使他们紧紧捆绑在一起。志乃拒绝了另外男人的示爱，在父亲的开导下认为要为自己而生活得幸福。在她和三浦哲郎坐上火车回到乡下看望重病的她的父亲时，里面有一段插曲很有意味。志乃先回的家，次日三浦哲郎接到信也坐火车前往，信上说志乃的父亲病重，但临终前想亲眼看到女儿的心上人，否则就闭不了眼。当他下车后，来迎接他的是志乃的妹妹，这时正当他心急火燎地问妹妹走的是否近路时，对方说是远路。妹妹说，父亲看到三浦哲郎后就会闭眼，为了延长一点父亲的生命，她宁可走远路。这便一下子使这部影片的立意又深远了些，虽然是一个小小细节，却让我陷入对生与死的思索。导演似乎始终在这段原本显得澄澈的爱情中融入了对死亡的探究——死亡，算得上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消亡，是一种终极的灭亡形式。它的存在会无时无刻不让人觉得沉重，然而这部电影中却巧妙的借助于爱情，让死生问题也显得轻盈起来。

电影《望乡》海报

导演熊井启在1972年拍摄的这部爱情故事片获奖无数，在接下来他又拍出了《望乡》，以十分强劲的态度抨击了政府对下层人民造成的伤害，也站在了妓女的立场为她们的悲惨命运加以辨护。我曾看过他90年代后期拍摄的《天国的情书》，当初还不了解这位大导演，受岩井俊二的影响，以为这是《情书》的续集才看完了整部影片。当时我只记得有点失望，因为完全与《情书》的风格不同，里面还讲到麻风病人，总之令人难以理解——现在想想，大约是年纪小，尚不懂得导演要表露的意图。其实，对死亡与爱情的探究在这位导演的作品中屡屡出现，一定有其原因，就如同暴力与畸恋之于大岛渚一样。

影片获得了1972年《电影旬报》十佳影片第一名，对于这样一部风格清新的作品来讲，在当时这样一个暴力与色情片横行的电影界来说，有其独特的魅力所在。片中歌颂的淳美爱情透露出日本独有的唯美色彩，且带上了一定的地域特色，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古朴纯净。除去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以外，我们虽感受到了生活与死亡的压迫，却能从两个家庭的成员身上体会到一种温暖的气息。比如志乃父亲为那个被疾病夺去生命的妓女殓尸，比如他在死前仍为女儿的终生幸福担忧，比如志乃到了夫家后，那个性格奇怪的姐姐最终被他们感化……比比皆是这样的小细节。电影在最后一场简薄的婚礼中感人至深。两人在父母和姐姐的陪同下完成了婚礼的仪式，父亲酒后唱起歌来，在冷清的家庭氛围中歌声格外突兀，然而三浦哲郎却能深深体悟父亲的行为，在家庭成员都没有经历过爱情和婚礼的环节纷纷自杀身亡后，剩余的人员镇日生活在哀伤与恐惧之中，对于这个家来说，这也许是唯一的一场婚礼（因三浦哲郎唯一幸存的姐姐有眼疾），这种行为并非简单的开心，而是融合了很复杂的感情在里面。

电影《天国的情书》海报

最后，一对新人在榻榻米上裸体相裎，在这样一个飘着大雪的乡村的深夜，他们在被窝里感受着彼此的温暖。黑暗中，飘来一阵阵清脆的铃声。三浦哲郎对志乃说，那是喝醉酒的人坐着马橇正匆匆赶回家去，充满好奇的志乃提出要见一见这种奇特的代步工具，于是两人裹着被毯在拉开的门边静静看着雪地里的景象……

虽然小原栗卷（本片女主角的扮演者）脱光了，然而她清纯、温柔的外形丝毫不让人觉得这个情节是色情的，相反，她的美让这部影片增色不少。小原栗卷是位很有中国缘的日本女演员，曾演过《生死恋》、《望乡》，且获奖无数，她出演的影片在中国受到好评如潮。前几年还在中央电视台的采访节目中见到过她清瘦、亲切的身影，据说也是为事业终生未嫁的女性。在这部电影中，她与加藤刚的表演含蓄内敛，情感把握细致，将人物内心那种淳美十分自然的流露了出来。

整部电影近景与特写的镜头比比皆是，而且多角度的拍摄令镜像灵动流畅，给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回忆部分的插入，寥寥几个镜头便让人印象深刻；还有海鸥飞翔的镜头也时常出现，到后来，两人做爱的时候，也浮现这个镜头，倒教我想起去年看过的那本小说《巴登夏日》，里面也有一个时常穿插其间的意象：游泳。其实在这儿，两者有相似的地方。

之所以，两人的爱情先有精神上的彻底裸裎，再有肉体的交合，我觉得是符合世间一切美好爱情的自然法则的。如果反过来，先有肉体交合，再体现精神层面，就显得虚假。真正的性爱必然建立在完全的精神依恋之上，脱离精神的信赖感，纯粹的交欢只会显得低级而愚昧。再说，两颗被世间苦境包绕的灵魂最终穿越了磨难结合在一起，再多的寒冷只要守着这份爱情就足够了。这是一次从精神到肉体的回暖，穿越了寒冷、黑暗的精神隧道，终将使爱情得以涅槃与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