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汉卿的社会风情剧
(2011-07-11 13:4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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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须读五车书 |
据元钟嗣成《录鬼簿》载关汉卿剧目62种(一说58种),今存18种,其中超过三分之一的题材为社会风情剧,分别为《闺怨佳人拜月亭》、《望江亭中秋切鲙旦》、《钱大尹智宠谢天香》、《杜蕊娘智赏金线池》、《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温太真玉镜台》以及《诈妮子调风月》。
《拜月亭》和《诈妮子》仅存曲文和部分科白,读去血脉都不贯通,且不表它。
《望江亭》写一少妇与恶势力斗争的故事,至今还活跃在多个剧种的舞台上。青春美貌的寡妇谭记儿,在清安观巧遇往潭州上任的白士中,经士中姑母观主白道姑为媒,结为夫妇。听闻谭记儿美色并一心强娶为妾的杨衙内得知,便在皇帝面前妄奏白士中“贪花恋酒”,持御赐势剑金牌往潭州杀人夺美。谭记儿为捍卫自己的幸福生活,巧扮渔妇来至杨衙内歇脚的湖心亭,切鲙佐酒,巧妙周旋,伺机盗去势剑金牌和捕人文书,不仅保全了丈夫,还为百姓除了一害。
由于年代缘故杂剧早已无法施之场上,但读起来依然妙趣横生。且说开头白姑姑要为谭记儿做媒,叫出事先躲在壁衣后面的白士中:
(姑姑云)兀那君子,谁着你这里来?(白士中云)就是小娘子着我来。(正旦云)你倒将这言语赃诬我来,我至死也不顺随你!(姑姑云)你要官休也私休?(正旦云)怎生是官休?怎生是私休?(姑姑云)你要官休呵,我这里是个祝寿道院,你不守志,领着人来打搅我,告到官中,三推六问,枉打坏了你;若是私休,你又青春,他又年少,我与你做个撮合山媒人,成就了您两口儿,可不省事?(正旦云)姑姑,等我自寻思咱。(姑姑云)可知道来:"千求不如一吓!"(正旦云)好个出家的人,偏会放刁!姑姑,他依的我一句话儿,我便随他去罢;若不依着我呵,我断然不肯随他。(白士中云)休道一句话儿,便一百句,我也依的。
凭着谭记儿的英姿和胆识,岂会在区区恐吓之下便屈从于人。不过是见对方才貌相当,便先严词拒绝以表明身份,再半推半就留下余地,后则顺水推舟成就美满姻缘了。
谭记儿虽则为士子夫人,身上却充满市井女子的喜剧气质。看她假扮渔妇,驾舟打鱼,切鲙佐酒,更兼与衙内眉来眼去,乘机赚取金牌文书,迥非戏文里一般的名媛贵妇可比。
作为反面人物、自称“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普天无处不闻名“的杨衙内,也未流于概念化。他固然有戏曲中一般权豪势要的特点,但同时又小心谨慎,不让心腹亲随喝酒以免误事,不要州里差人来接以防走漏消息。还喜附庸风雅,所做小词颇有可圈点之处。想其他戏曲中写十个纨绔子弟,便有九个半胸无点墨,宁不可厌!
要将谭记儿写得不平常,先要将杨衙内写得不平常,这样才能加剧戏剧冲突,戏方才好看,谭记儿方赢得漂亮!否则,便衬不起了。
《谢天香》、《金线池》、《救风尘》都是写妓女的生活,这本是关汉卿最熟悉也最拿手的题材。
《钱大尹智宠谢天香》写谢天香与柳永的爱情故事。本事在明代梅禹金《青泥莲花记》有载,谢天香是宋朝人,与王维翰进士偕老,与词人柳永风马牛不相及。剧写谢天香与柳永情好,柳求取功名前托故友钱大尹照看谢天香,随后钱大尹却不容分说收之为妾,只令谢天香端茶倒水,叠被铺床,谢苦闷不已。三年后柳永状元及第,钱大尹方将此事说破,盖以此种方式保全天香,实则与其秋毫无犯。
此剧中柳永并非作者着意刻画的人物,也非被称扬或者抨击的对象,反而由于迂腐而处于被取笑的地位,往返数次嘱托大尹“好觑谢氏”,令钱大尹从满口应承到不耐烦,进而怒其重色轻友,最后忍不住破口大骂,着实令人忍俊不禁。
钱大尹也是颇有意思的一个角色。恼怒柳永轻薄引经据典一顿痛骂,让人可笑;欲寻隙责罚天香绝了柳永的念想(乐户一经责罚,便是受罪之人,做不得士人妻妾),好留心仕途经济,令人可恼;虽对天香动情娶至家中三年却秋毫无犯只为成就友人姻缘,又令人可敬可叹。放在当时以至当世他都算得上是个好友、好官吧,虽然他一手造成谢天香在三年的孤独寂寞生活中都不敢提一柳字。
谢天香是一个内涵相当丰富的人物。
她色艺俱佳,却偏偏为此所误:
【油葫芦】你道是金笼内鹦哥能念诗,这便是咱家的好比似。原来越聪明越得不出笼时!能吹弹好比人每日常看伺,惯歌讴好比人每日常差使。(云)我不怨别人。(众旦云)姐姐,你怨谁?(旦云)咱会弹唱的,日日官身;不会弹唱的,倒得些自在!(唱)我怨那礼案里几个令史,他每都是我掌命司,先将那等不会弹不会唱的除了名字,早知道则做个哑猱儿。
她精通歌诗,文思敏捷:面对钱大尹的刁难,随机偷换有其名讳的韵脚;被命以色子为题作诗一首,巧妙地借此道己心志。
但是作者并未有意拔高该人物形象。她虽则对柳永一往情深,在钱大尹要收之为妾时坦言拒婚,并在之后的三年中对大尹多有怨怼之词,对柳永未曾一日忘怀,形容消瘦,但听闻钱大尹要正式立他为小夫人时则又兴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正旦云)天香,谁想有今日也呵!(唱)
【中吕】【粉蝶儿】送的那水护衣为头,先使了熬麸浆细香澡豆,暖的那温泔清手面轻揉;打底干南定粉,把蔷擞露和就;破开那苏合香油,我嫌棘针梢燎的来油臭。
【醉春风】那里敢深蘸着指头搽,我则索轻将绵絮纽。比俺那门前乐探等着官身,我今日个不丑、丑。虽不是宅院里夫人,也是那大人家姬妾,强似那上厅的祗候。
不应看作是作者塑造人物的矛盾吧,芸芸众生中普通的女子,谁也苛责不了什么。
《金线池》写书生韩辅臣与妓女杜蕊娘在石府尹的筵席上一见钟情,相伴半载。韩资金罄尽后被虔婆赶走,并诓骗蕊娘韩又缠上一个粉头。蕊娘一气之下与韩绝交,最后在石府尹的重刑威逼之下将二人“劝成好事”。
相比较其他戏曲中孱弱而平庸的书生形象,韩辅臣确与仗势欺人的无赖恶霸无二了:
“他一家门这等欺负我,如何受的过?只得再消停几日,等我哥哥一个消耗。来也不来,又作处置。”
“你真不肯整理,教我那里告去?您兄弟在这济南府里倚仗哥哥势力,那个不知?今日白白的吃他娘儿两个一场欺负,怎么还在人头上做人?不如就着府堂触阶而死罢了!”
(韩辅臣云)只要哥哥差人拿他娘儿两个来,扣厅责他四十,才与您兄弟出的这一口臭气。(石府尹云)这个不难;但那杜蕊娘肯嫁你时,你还要他么?(韩辅臣云)怎么不要?
在关汉卿的妓女群像中,杜蕊娘又是一个很具特色的人物。她心高气傲,听说韩辅臣移情,即使韩再三恳求、众姊妹轮番说情,亦丝毫未改变初衷。最后在误会没有消除的情况下被逼允婚,让人觉得牵强。大概作者是想为一个年已三十,却还被生母逼迫“镊了鬓边白发”去卖笑觅钱的女子安排一个比较美好的结局吧,可是预想中的良人居然是这样一个龌龊的斯文败类,宁不可伤哉。
《救风尘》是关汉卿最著名的一出喜剧,今天同样被多个剧种改编活跃在舞台上。剧写妓女宋引章为同知之子周舍的虚情假意所骗,不听同门姐姐赵盼儿的再三劝阻,竟嫁之。婚后引章受周舍凌辱,只好求救于赵盼儿。赵盼儿出自姐妹间患难情谊,亲往郑州找周舍。凭借自己的美貌和智慧,施展追欢卖笑的风月手段,巧妙地赚周舍为引章写了休书。
在歌颂卑贱者的聪明才智、让观众笑得开心的同时,杂剧也隐隐揭示了另一种悲剧性的内涵,就是妓女从良后仍不安定的生活。
《玉镜台》脱胎于《世说新语·假谲》:
温公丧妇,从姑刘氏家值乱离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属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难得,但如峤比云何?”姑云:“丧败之余,乞粗存活,便足慰吾余年,何敢希汝比。”却后少日,公报姑云:“已觅得婚处。门地粗可,婿身名宦,尽不减峤。”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
由此可见温峤虽已欺骗手段娶到了自己的表妹,但是双方鱼水和谐,并无太多枝叶。但杂剧中却刻意拉大了温峤与表妹的年龄差距,人为地制造了老夫少妻的矛盾。又用温峤在水磨宴中所展示的才情作为调和年龄差距的亲和剂,虽然力求将剧情写得轻松风趣,效果仍旧不佳。
由《金线池》和《玉镜台》可见,即使是才华横溢的大戏剧家,离开了现实主义和积极浪漫主义,也会丧失应有的锋芒和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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