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掉工作来到武汉的时候,正是夏天。
我寄居在在美术学院的男生宿舍里。
半夜里被热醒,浑身都是汗。脸盆大的鸿运扇吱吱嘎嘎的摇晃,室内的热空气被搅的浑浊不堪。
我睡在靠门的一边,床底下是他们的油画颜料和松节油,床头是一堆很久没洗的内裤和袜子,几种味道混合起来还很有点像自己身上的汗味。
黑暗里有人在说梦话,听不清楚在说什么。有人忘了关收音机,声音很小还是可以听见有个女人很焦虑的提问,医生说,你还是到我们医院来一趟吧,节目结束的时候留意我们的医院的地址。
走廊里有别寝室的人,穿着拖鞋飞快的跑向厕所,惊醒了走廊上的灯。灯光溜进我睡的这个地方,我看清楚对面是块很大的画板,上面有两个金碧辉煌的女人,那是睡在我上铺的河南人正在临摹的丁绍光的作品。据说汉正街有很多正在为二奶装修房子的爆发户很喜欢这种风格的行画,又有露胸光屁股的女人,又富丽堂皇。
河南人说的好,管他谁买呢,有钱就行。
这年头,说点别的,不谈艺术。
突然觉得很庆幸,当年没有继续画下去看来是明智之举。不然,说不定现在正在和一位戴着粗大的金戒指、金项链,镶着两颗金牙的汉正街老板为张光屁股女人画讨价还价。
这样想着,偷偷的笑起来,笑起来的时候又有一点难过。
那段日子,年少的我多少有些茫然。
我知道,汉正街老板的腐朽生活离我有多远,我离艺术就有多远。
找房子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工作还是没有着落。
学校放要暑假了,我不得不想办法租房子。
美院破败暗淡的后门是一条叫粮道街的小巷子,道路两侧都是开餐馆的,老板们图方便污水都泼在街上。油腻湿漉的路面几乎很少干过。
附近几所高校的学生多半租住在此。一般的房租大概两百来块,但得与人合租。
我太想有个独立的私人空间了。可多的钱我却支付不起。
在一个端着碗正在吃晚饭的胖女人那里,我看到一间房。
她气喘吁吁地带我爬上三楼,“边边上的大房都租出去了,只剩下这一间了,租金一百八,少一分钱都搞不成。”她说话的时候我闻到她碗里的排骨香味,她不慌不忙的用中指把留在嘴边的一粒米搓到嘴里。
只有两三个平方的屋子,很像我家的储藏室。
放下一张床,就变成了一个窄窄的走廊。不过有一扇对着夕阳的窗子,正好有夕阳斜斜地投影在墙上。窗外对面房顶上有种植的丝瓜,开着小小的黄花。淡蓝色的被单在晾晒的麻绳上随风轻轻舞动。远远的可以看到黄鹤楼的一角,琉璃瓦在余辉下闪烁着金黄的光芒。
我一下子感动起来,掏出三个月的钱交给吃完饭正在用手剔牙的胖女人。
胖女人眼睛放出光来,“我就喜欢和你们大学生打交道,爽快的冒得话说!”
夜里,我从美院宿舍偷偷搬了一张小木床和一张凳子。捡了几块砖头,搁上画板就成了一张桌子。我心里想,终于有了我自己的第一个家。
在楼顶上的水龙头旁用桶接了水冲凉,回到屋子里又出了一身的汗。有蚊子,因此不敢开门,也不敢喝太多水,因为没有地方尿尿。
一下午夕晒凝聚的热量集结在屋子里无法散去,越发的闷热。
往窗户外面看,远处有灯光,可看不见对面丝瓜的黄花和黄鹤楼的边角。未来竟也像这暗夜一般让人惶恐,更惶恐的是只怕还仅仅是开始。
这样的生活是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桌子上的单放机里是从家里出来时唯一带的磁带。此刻却不敢打开来听。因为里面的声音是陈升。一个和我一样固执的男人。
那是几年前在学校食堂门口的地摊上淘到的一张盗版专辑。上面写着“我喜欢私奔和我自己。”《陈升私奔》四个大字荡漾在蓝色的海水里。海水很清,能看见水底金黄的沙子。好像还能闻到海风的咸味。
磁带里的歌和封面上印的大部分对不上,所以那些歌,没有几首让我知道名字。最喜欢的那首是《风筝》。
手鼓和木吉他在海风般的弦乐中响起来的时候,陈升说:“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容易担心的小孩子,所以我将线交你手中,却也不敢飞得太远。不管我随着风飞翔到云间,我希望你能看得见,就算我偶尔会贪玩迷了路,也知道你在等着我。”尽管让人信赖,但如此寂寞惆怅的旋律,决不可以在这样的夜里响起。
面对陌生的世界,自己到底还是有些自卑的。
此刻,在这间黑暗闷热的屋子里,我终于迈出了独立生活的第一步,没有了牵引的人。原以为会获得自由,没想到在自己第一个家里的第一个夜晚迷失了自己。
男孩的成长真是一件忧伤的事情,那种矛盾的心态,恐怕只有在陈升喑哑的嗓音里才能找到答案。可他的冷静和散漫却又像是对成长寂寞的嘲笑,明明拿针刺痛了你,流出了鲜血,却拉着脸低声的威胁,不许哭!然后又笑着对你说,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我想隐藏在他深情的音调里,却找不到可以令我容身的理由。
这样想着,渐渐睡去。
在梦里我见到一只私奔的风筝,孤独又仓皇的停留在空中。
那样的伤感,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