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杂忆
(十六)
扶乩
“双峰插云”是西湖十景之一。这“双峰”指的是西湖上的两个主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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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高峰和北高峰。前人游记都说,南高峰以水为胜,北高峰以山为胜。前者如九溪、虎跑;后者如风篁岭、龙井,都是中外有名的胜地。
从灵隐上去,过了三天竺,向中天竺行进,路渐渐高起来,也渐渐狭起来了。到了头天竺再向左走大约三百多步,就到一个山脚,那儿有一条石蹬,其宽度约两乘轿子可擦肩而过。这一条石蹬共有七百馀级之多,春天时,两边皆映山红(即野杜鹃花),红白相衬。除了映山红,其余都是一层层的茶树,郁郁葱葱。快到山顶的地方,就见竹林,这就是风篁顶了。在风篁顶上,只见一条山脊,一直可以往下通到龙井。登上山脊,一面可望钱塘江,一面可看西湖,真是观赏杭州风景的好地方。在山脊的一头,有一块约一亩多地大的山顶平地。平地附近有一座没有名气的庙宇,叫“望仙亭”。我有一位堂房伯父就在庙宇旁边买下一块山地,造了几间小巧玲珑的西式楼宇式别墅。
这位伯父很会享受。等望仙亭的别墅造好之后,他经常带了家中的厨师,与家人或宾客一起,到山上去休假。他是一位交游广阔的人,在他三教九流的朋友中有一位朋友据说是什么道门的成员,善于扶乩,于是我的伯父就常请他在山顶别墅中主持扶乩。好在他的别墅下层有一间相当宽大的客厅,正好可以作为扶乩的乩坛。
扶乩要有工具,于是我的伯父就叫了几个木匠开始做扶乩用的大台子、沙盘和乩笔。再请漆匠把这些台子、沙盘和乩笔都漆成朱红色。他又请我的父亲做那位会扶乩的朋友的副手。
我当时还很小,有时也随同父母、兄弟一起去观看。我父亲那时也已在通往龙井的山脊的那一头叫狮子峰的山顶买了一块地,自己设计,请人建了几间日本式的房子,门口挂了一块小牌子,上面写了“意胜庵”三个篆字。因为扶乩开坛总在晚上,所以我们全家看完扶乩就不下山去,而睡在狮子峰的“意胜庵”里了。
好在扶乩没有很多清规戒律,男女老幼都可以去观看,没有限止。在这两所别墅附近还有一个我家二房办的茶场,每逢扶乩的日子,一到晚上,茶场工人和他们的眷属也都来看热闹了。所以,开坛时这个宽畅的大客厅里必定人头济济,十分热闹。
扶乩一般必在阴历初一、十五举行。一到举行扶乩之日,正、副乩手都要斋戒、
沐浴,以表虔诚。
扶乩开始了。先在供桌上供上香烛、水果、净素糕点。正、副二手跪下叩头,焚烧黄纸,口中念念有词。据说这就是默祷,请各种仙鬼降坛来。
默祷一阵之后,两位乩手相对立在大台子两边,将一根约四尺左右、中指粗细、朱红色的木棍搁在中指和食指上边。这根朱红棍子的当中用一根朱红线缚着另一根朱红漆木棍,约一尺左右,较横在上面的那根木棍略细,这就是乩笔。乩笔一直垂到下面放着的一个沙盘上。沙盘有二尺见方,边沿约三寸高,里面铺平细沙,这就是乩盘。
这时,如有求神问卜的人,就可以对着香烛默祷了。约过了十几分钟,只见乩笔慢慢移动起来,有时就在沙盘上写出降临的仙鬼的名字。有时在沙盘上还会写出一些词句、一个药方或画出一些图画,作为对求神问卜者的解答。但有时只见乩笔在沙盘上画大小圆圈,或者画毫无意义的笔划。这样反复了多次,主持扶乩的人就知道这次请不到仙鬼,就只能作罢。
也有的时候,乩盘上说,“拿纸来”。于是,在旁边观看的人中就有人帮忙把沙盘撤走,铺上整幅的宣纸以及早已预备好的盛满墨汁的墨海,同时也把原来的乩笔换上特制的大毛笔。毛笔就会自动在宣纸上写出字来。我记得,有一天晚上降坛的仙鬼名白玉蟾。后来查西湖方志,确有此人。他俗名葛长赓,乃南宋时杭州的一个读书人,后来在西湖边的山上修道,遂改名为白玉蟾,以后不知所终,有一卷《白玉蟾诗集》留传下来。那天,白玉蟾在乩坛上写了不少诗。边写,旁观的人就边把那些写在宣纸上的诗都贴在客厅四周,活像书画展览会似的。现在,我只记得有两句是:
“而今又历刀兵劫,战血成河遍九州。”
还有一次,也是白玉蟾降坛。那次是一个乡下中年妇女来求神问卜。她对着香烛跪拜默祷之后,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忽然,那乩笔写道:“孕也非病也”。连续不断写了这五个字,最后,乩笔就不动了。原来,这农妇是为她的媳妇来问病的。她媳妇成婚三、四年,一直未怀孕。最近半年来,每月月经仍来,唯很少,而且面黄肌瘦、胃口不开。中医说这是“乾血痨”,应该用通经的药,但服后不但无效,反而病况日重了。不得已,听人说望仙亭乩坛很有灵验,就打着灯笼,赶了长路来求仙方,结果不得要领,只好怏怏而去。据说,隔了几个月,她的媳妇居然产下一子,大小平安。后来她特地买了香烛来谢仙。
另有一次,听我父亲说,有一个什么仙鬼降坛,没等人求神问卜,乩盘上就出现一条横线,两端各垂下两根直线,直线的下端又画了两个大圆圈。画成后,乩笔就不动了。大家一开始都不懂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当天晚上旁观者中,有一人是挑粪担的,他一下工顾不上洗手、换衣就赶来看扶乩了。乩坛的仙鬼嫌他不洁,在沙盘上画的图案正是一副粪担的简易图!
大约我十岁左右时,杭州有一次大旱,连西湖有的地方都已浅涸见底。听人说,这是百年未见的大旱。当时已没有当地长官率百姓到龙王庙祈雨,以及百姓将城隍老爷抬出庙门曝晒在太阳底下,叫做“晒城隍”,用以逼他上奏天庭降雨这套做法了。但当局也没有别的办法。民间则仍自发地到处求神拜佛。于是有人来请求扶乩。听说还是杭州县长悄悄派来的。当然,扶乩请来的仙鬼没有呼风唤雨的本领,也不负担地方旱涝的责任,唯一可以出力的就是预报一下晴雨而已。
后来听父亲说,那天仍是白玉蟾降坛,大家一齐跪拜、祈问。只见乩盘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不少字,大家都看不清楚,请求是否可以写在纸上。居然答应了。于是拿笔墨纸砚来。原来是两句诗,道:
“黑云泼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写完笔就不动了。大家虽不懂这两句诗的出处,但看到内容是与雨有关的,也猜出下雨有望了。
果然,隔了不多天就下起雨来。可是,这雨一下就下个没完,旱灾又变成了水灾。我家当时正做了百来斤水磨粉,需要晴天,可以在太阳下晒。因为久雨不止,这些水磨粉先变成黄色,继而又变成红色,说明已发酵变质了。母亲爱惜物力,说“不要暴殄天物”,舍不得倒掉,大家只好想尽各种法子吃下去。自己一下子吃不完,还叫仆人送给至亲好友,请他们一起“惜罪过”。母亲对父亲埋怨不已,说都是他扶乩的结果!
后来父亲查书,才知道这两句诗是苏东坡写的关于西湖上落阵雨的诗,后两句是: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这后两句明明说的是阵雨过后,天就放晴了。乩上只引用了前两句,可见已明明告诉大家雨是不会停的呢。父亲说给大家听了,大家都哑然失笑!
我小时候多次问我父亲,扶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父亲说,他在扶乩时,如果有仙鬼降坛,就觉得乩笔比平时要重得多,而且乩笔的移动也是不由自主的。父亲问过他的对手的感觉,他也这样回答。这事至今对我来说仍是一个谜。
望仙亭乩坛扶乩一事,在当时杭州及近邑非常有名,来求的人络绎不绝。过了几年,我的那位堂伯因饮酒过量,中风吐狂血去世。乩坛无人主持,就此烟消云散了。
高诵芬作文
徐家祯整理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九日
于斯陡林红叶山庄
附记:
过了六十馀年,我写完这篇散文时,我的丈夫看了这两句乩坛诗说,他记得好象上面的两句是:
“南渡当年此地游,而今不比旧风流。”
后面两句是:
“谁知又历刀兵劫,战血成河遍九州。”
其实那次降坛写诗,距离“七七芦沟桥事变”、八年抗战的兴起还有五、六年之久。这首乩坛诗也可以说是预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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