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师父郭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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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师父郭天赐
今日上山给师父上坟,再去大师兄家所设灵堂祭拜,师父一尊遗像,唤起多少记忆。师母嘱咐人把我的挽联保留在堂,惟启蒙师吴集瑚先生挽联最好:一身铁骨,两样奇才,半辈不平路,到头来,天道终于酬好愿;百里杏林,千蹊赏客,四代同乐家,依我看,阿哥莫必怨冯唐。
那一年启蒙师吴集瑚带我去拜见师父,他一看我身板那么单薄,问你真的学武术,我坚定地说是。师父把我手臂一拧,我重重地仰面贴在石板地面上,顿时似乎内脏松散了。师父嗡声问还想学,我噙泪答是,师父又一抡把我再一次铺在石板上,接着问还学,我再一次咬牙说是。于是,收徒。
第一次跟师父去他家,30多里路翻山越岭,当时快50岁的师父不喘粗气,还一路上跟我谈霍梅尼,那是我第一次听说两伊战争。那个年代,大学生的月工资才40左右,师父家一年报纸杂志的订阅费就40多。师父每天下午背古文,尤其八大家名篇滚瓜烂熟,经常作对、做诗,偶尔还写骈体文。
紧跟师父急行在山间,一路上总有很多乡人热情打招呼,并递上来一支香烟,多是一毛三一包的低档“海鸟牌”,我手中也是一大把。行至僻静处我偷偷把手中香烟扔进了地沟里,师父扭头呵斥道:“你要觉得师父是什么了不起的人,那你就瞎眼了,你现在就滾。”这是我第一次挨师父骂。
在众多徒弟中,我是唯一有特殊待遇的,不用和师兄弟一起去干师父家猪场的活,我不学伤科也不用去服务前来就诊的病号。下午常陪师父在他卧室一起谈论古代诗文,当然多数时候是他点的名篇我背不出来或接不上下句。大概因为有文的交流,且勉强是对手,给我开小灶也多。
武术是五分艺术加五分残酷,师父授艺讲究表演效果和实战效果结合,所学套路长拳短打、闪展腾挪颇具美感,配合打沙包、沙坑对练,以及对人体结构分析确认击打重点,使之有了对抗能力。我所学内容不少,训练不够,遂成为只有武术知识的人。
师父出身大地主家庭,加之母亲是大上海的大小姐,少年见识颇广。武术不仅学赣北地方的北派长拳,还学上海魏氏的形意、英国水兵的肘腿斗,甚至还有江湖杂耍。师父偶尔会给我们玩一点奇门遁甲,比如用谷箩把自己盖住然后移动,打开竟不见人。我问其详,师父说:傻瓜!遁者,逃也。
当年师父家的房子被人纵火烧得精光,自己又因家庭成分呆在讲阶级斗争的政府监狱里,师父对不满16岁的师姐送出话来:不用记恨任何人。到亲戚朋友家讨几个坛坛罐罐回来,采一点草药就能养活你们母女。师姐也真是女汉子,硬是挺过来了。
师父一生蹲大狱三次,都是政治问题或者说是政治出了问题。一次来了两位武警说是请他到县里开会,师父笑道“是叫我去坐牢吧”,带上几件衣服上了吉普车。那次的罪名是,他家存有一大缸冰糖和白糖。那时赤脚医生只收五分钱挂号费,他却没有拒绝病号送糖,完全没有阶级感情嘛。
师父对财产是一种比较超然的态度。给人治病,穷人少收或不收,官贵多收或狠收。有人送礼转眼就忘了,客人索要点什么也轻松答应。某年师兄弟们忙几个月砍竹子做了20多张凉床,秋天只剩下2张,都被来访者要走了。他化人家的缘也是常有的。
师父特别不会跟官员打交道。有一次,副县长幸驾他的养猪场,乡政府为此还把机耕道整理了一番。师父在家接待贵客仍穿短裤和拖鞋,坐在太师椅上点头让父母官坐下面的小马凳。县长嘘寒问暖地问有什么需要政府支持,师父说我养猪跟你有什么关系。县长悻悻而去。师父为何坐牢?可解。
某日陪师父出去弄木炭回来的路上,远远看见村支书,师父说我搞他一下。以下是对话:你欠我钱不还啊?我欠你什么钱?买小猪仔的钱。猪仔都是猪大出栏给钱嘛。我今天就要。你这个人不讲道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现在没有。没有也要。你胡来。你当书记就能欠钱不还啊!
一农民叔新买一打火机,很稀罕地不停把玩。师父凑过去从他身后探头过去笑曰,嘿嘿,铁还能打火呢。那人轻蔑看他一眼疾步走开,师父又粘上来说,嘿嘿,铁还能打火呢。那人惊而逃,师父追,每近身则嘿嘿。农民叔正可怜时,迎面来一熟人,惊问师父何故,师父大笑说,逗他玩。
猪场的屋顶被狂风挪位了,师父让我们师徒20人肩扛把它硬拽回来。众人用尽吃奶的力气把屋顶顶起来了,但移位显然不可能,正在继续努力之际,有人挺不住被迫松肩了,师父最后一个脱开,一根柱子上的钉子直插入师父的膝盖,大喝一声拔出见黑血咕咕而出,师父大声说:再来!
在师父家常住习武的日子,师母经常早起一碗糖心蛋,在那个年月实在太奢侈,于心何安呀!师父反过来安慰说:“你懂什么!练武就得多吃,吃好。我小时候在上海习武时,每天早晨20个鸡胚。”
师父六十寿庆没通知我,却坐长途汽车给我送来10来斤猪肉,说:做寿徒弟们都来了,开了十几桌。你师母说就你没吃到,用酒腌了一块猪屁股给你。我责怪师父说:怎么不通知我?师父大笑道:所有师兄弟都知道我对你最好,你送礼怎么送?你才四十几块钱一个月!
师父呆在监狱和劳改农场的时间累计20年,他却把这段光阴变成了学医的机会,特别是在新建农场结识留美回国的杨大夫后更是精进。释放回家的日子就成为扶危济困的时刻,每天以拜访的名义来吃餐饭的都不少。师父借助自己的医术救死扶伤,不要钱只要粮,来家吃饭的人实在太多了。
昨天师母跟我说:师父交代,来家都是客,饭管饱。菜就成了大问题,家里种的南瓜堆满半个堂屋,不到一个月消灭。师母说,买豆腐,一次5斤还只能打汤。上门多的渐渐就明白了,不送那些花梢的玩意,只提几斤鱼肉,反正当天大家吃光。没力量的,带上几斤海带什么的都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