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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
待
送走了李铁流,李裕芬开始一天象一年似的漫长的等待。但是李裕芬并不知道,全国人大以及李铁流处长为将范李一案诉诸法律所进行的艰苦的努力。地方保护主义,似一张无形的充满张力的网,可以拒绝世界上任何公理与正义。
自从送走李铁流和章远游那一刻起,李裕芬就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期待。
萧杀的秋天很快就过去了。不知觉中,已进入了冬季。全国人大虽有信来,但信的内容概括起来就是两个字:等待。李裕芬很难理解这两个字的内中含义,她实在太焦急,一天象一年似的等待,对她是越来越沉重的精神负担。1986年底,李裕芬第5次来到朝思暮想的北京。
12月30日,李铁流处长在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办公室会见了她。
“李处长,范李的案子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得消息?是不是不管我了?”象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李裕芬哭着问李铁流。
“老人家,我们不是一直对你说,范李的案子我们当作自家的案子来办。从重庆回北京后,我们一直在给省市有关部门作工作。信访处的王若洁处长前几天刚从成都回来。具体我们怎么给下面做工作不能对你讲,你能理解就行了。”李铁流有苦难言,耐心地向她解释。
“范李的案子不会变成悬案吧!”李裕芬还是将信将疑。
“我对你说的话每一句都要负责任。该对你说的我都说了,你要是还不相信,那你还信谁呢?”
“李处长不是我不信你的话,是我心里不好过。想起我儿子死了3年,还没有个说法,精神压力很大。”
“你的心情我们十分理解,正是因为理解我们才花了这么大气力调查这个案子。后天就是新年了,新的一年我们努力让范李一案要有新进展!现在你呆在北京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你先回重庆,案子有了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李处长向李裕芬婉言劝说。
1986年最后一天的晚上,忧心忡忡的李裕芬踏上了归程。列车上挤满了赶着回家度假的人们,热烈喜庆的情绪和李裕芬的忧伤成为强烈的反差。范李活着的时候,在这个日子,她何尝不是一样的欢心!然而现在,生活中的欢乐没有了,每逢年节,成了李裕芬最怕和最伤怀的日子。车过黄河,天空飘起了雪花。渐渐地天地间变成一片白茫茫。车厢里孩子们望着这漫天飞雪欢呼雀跃起来。目睹此景此情,李裕芬忽然记起,爱动脑筋的范李小时候曾不止一次问过她“重庆为什么不下雪?雪为什么是白色的?雪花真的是花吗?”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写过一首关于雪的诗:
白雪花,白雪花,
梦中飘到我的家。
我和雪花做朋友,
雪花带我去它家。
白雪花,白雪花,
到底哪里是你家?
雪花悄悄告诉我,
你要知道可别怕。
穿好棉衣跟我走
冰天雪地是我家!
范李活到24岁,到过最远的地方是成都。他去北方看雪的梦想,永远地成为凝结在他的妈妈----李裕芬心中的故事。
元旦的夜晚,李裕芬回到了重庆。推开家门,昏暗的小屋一片凄凉。隔壁邻居吴妈抱着一壶开水来看她,告诉她,派出所的人几次气势汹汹来过。并问她北京有没有消息。李裕芬没有答话,只是连连摇头,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压抑、焦急和失望,一古脑儿涌上心头。风里雪里数千里的行程,到头来空手而归,而且归来也不得平静,她太难了。事到如今,她已经很难判断出这场官司要打多久……
仍然是在一天天的失望中的期待中,农历丁卯年的春节即将来临了。掐指一算,李裕芬已经为儿子的冤案昭雪整整跑了3年。她的上访日记清楚地记载着,3年里,她在重庆、成都、北京有关部门上访已超过500次!精神的痛苦不说,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也都花个精光!去北京,她靠乞讨过活;在重庆,她靠典当借钱度日。快过年了,欠债该还还不了,李裕芬自己也已是揭不开锅。她不得不去硬着头皮借钱了。思虑再三,她写了借款申请:
兹有李裕芬系重钢运输部电务段的死亡职工范李的母亲,因范李死因不明等待上级查清处理。目前李裕芬生活实在困难,马上要过年了,借了别人的款要付给,特请求领导批准暂借人民币200元,待范李案平反昭雪后付还。
腊月二十八日一早,李裕芬拿着借条到范李生前所在单位重钢运输部,去找主管后勤的关金鹏副主任。
“你要借钱得由公司信调处徐处长批准,我们做不了主!”
关看完借条,断然拒绝。
李裕芬没办法,爬坡越坎又去找徐处长。徐了解李裕芬的困难,当即在她借款申请的上面作了批示:“关副主任:经研究请在范李劳保费用中暂借。待范李案件了结后,从劳保费用中扣除。请协助解决,谢谢!”有了上级部门的批示,李裕芬翻过来再找关金鹏。关对着批示看了看,随手在徐处长的批示旁又写了几句话:“同意暂借200元。待结算劳保费时一并扣除(包括原借的45.40元,共借245.40元)请电务段在财务科办,并负责今后的扣款。”
精细入微的关金鹏忙喊来一个办事员拿着借款申请,替李裕芬到财务科取钱。那位办事员走到关的跟前,他并没有接过申请,而是用李裕芬完全可以听的清的声音对关说:“哪个敢借她钱,借她她也还不了!”关金鹏心领神会,马上就变了脸“李裕芬,你给范李办了劳保手续再借钱,钱还可以给你多些!你也不必害怕,办了劳保,我们对你也一样!”办劳保手续,就是办理范李的后事,这里面蕴含着一个阴谋。范李死后,从省、市到单位就软硬兼施一直向李裕芬施压,让她办理范李后事。李裕芬看明白了他们的意图,想借办理后事将范李死亡定性。因为你办理后事,要以劳保条文为依据,那么范李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此外如若办理了后事,还可以被他们看作案子已经了结,再去为范李冤案上访,人家都可以以此为借口,干干脆脆把她拒之门外。
关金鹏的确是个说谎象说真话一样不脸红的人。就凭找他借钱他那个态度,李裕芬完全能想像得出,办了后事,他又会是一付什么模样。现在,关金鹏,也就是关副主任,又在李裕芬面前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了。钱不借了,而且把自己刚刚写好的同意借钱的话用钢笔划掉。倔犟的李裕芬没有再与关多说一句话,抄起借款申请书,愤然而去。
第二天,已是腊月二十九日。早上一上班,李裕芬又去信调处找徐处长。徐
找来运输部的一位姓戴的信访接待员,请他去和关主任“疏通”意见。并让李裕芬下午来看一看。下午1点,李裕芬来找戴。戴面露难色对李裕芬说,虽然努力做说服工作,但关副主任认为范李服毒自杀是公安局的结论不会错。他坚持不办理后事不借钱!李裕芬从戴的谈话中听得出,戴很同情她,但因无权,爱莫能助。眼瞅着明天就是年三十了,还没借到钱,李裕芬急得冒火。重钢各部门办公地点很分散,她只得再次爬坡越坎,去找重钢书记曹景胜。一推门她就高声道:“曹书记,我来给你拜年来了!我是你公司运输部的死亡职工范李的家属,明天是大年三十了,我想借钱运输部不批,信调处做工作也不行,曹书记这个年我怎么过呀!”曹书记当然知道范李这个全重钢闻名的案件。他接过李裕芬的借款申请,看到上面徐处长的批示和关金鹏同意又涂抹掉的文字,他也有点儿火了。当即写了个批条:“运输部领导:请借钱给死亡职工范李家属,如果有困难给我打电话!”李裕芬拿着曹书记的批条和借款申请又返回运输部找一位牟主任。牟主任又叫来行政科何科长“研究”。然后由电务段的一位办事员出面收下李裕芬的申请和曹书记的同意借款批条,对她说:“老太婆,钱暂时借给你,以后在劳保费用中扣除。明天找我来拿钱!”语气又硬又冷。李裕芬不明白,明明今天可以办成的事,为何偏要等到明天?!
年三十的早上,李裕芬遵嘱去找电务段那位办事员。他一见李裕芬来了,就让李在电务段办公室等候,而由他去财务科拿钱。过了没一会儿,那边打来电话:
“你是李裕芬吗?借了钱什么时候还?”会计明知故问。
“我等我儿子范李的死因查清楚了就还。”李裕芬答。
“3个月后能还吗?你要不还,我们就扣办事员的工资!”会计口气强硬起来。
“李裕芬,我替你借钱你不要让我为难。你说个日期,什么时候还钱。”办事员接过电话,也装得满腹委屈。
到这年关口上,这几位没有人情味的家伙还要串通一气用钱压她卡她,李裕芬被逼的登时火起:“你们要我说出还款时间,儿子死因没查清,我说不出。你们要是不想借款就直接说出来!我被逼到今天这种生活,怨我吗?派出所公安局欺侮我,你们也跟着欺侮我,今天都大年三十了,你们合伙欺侮我一个孤老婆,你们还有点儿良心吗?”李裕芬越说越气。她豁出去了,借不到钱也不在这些人的面前低头!
会计和办事员见李裕芬决不就范,挂上电话就把钱送来了。李裕芬接过这200元钱,什么都没说拔脚就往家走去。已是除夕,沿街处处张灯结彩。钢花路上,更是熙熙攘攘挤满了选购年货的人流。近处远处,时不时发出炮竹的震响。欢乐喜庆的氛围中,只有走在街上的李裕芬在落泪。她走进节日里,节日已不再属于她;她走在欢乐中,欢乐早已离她远去。她一直被冰凉的世界包裹着,从降生到结婚到丧夫到儿子死去到如今……偶尔洒进心头的阳光,瞬间就淹没在重庆的湿寒冷漠的雨雾里。
李裕芬走得很快,她哭得很伤心,难道仅仅是为这费尽千辛万苦借来的200元钱吗?
春节总算过去了。北京还是没有消息。一天比一天焦灼的李裕芬几乎由失望变得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