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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入佛门 (之二)

(2007-09-14 20:5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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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历史

 我入佛门   (之二)

                            
    出家人一样免不了尘世间的烦恼。准确一些说,纷乱万千的尘世诸端,总会以形形色色
的方式,在佛门里抛头露脸。

    在天童,我听到,两位僧人为“台独”及中、日、美、苏四国关系问题争论

得面红耳赤,我也看到一位僧人的桌子上,摆放的《法制增刊》……我以个人的所见所闻近

切地感受到,佛门难静,佛门难静,这有些出乎我原来的想像。

    天童知客(相当接待办公室负责人)妙彻师傅给我讲了一个“文革”中发生在东海普陀山寺的故事:


    话说“文革”当中,红卫兵到普陀山造反。他们把普陀山的和尚全部聚集在一起。然后由红卫兵头目逐个审问。

    第一个和尚被叫出来,拉到大殿上。

    “法名?”

    “××”老和尚战战兢兢回答。

    “俗姓?”红卫兵继续追问。

    “姓宋。”老和尚不敢怠慢,有问必答。

    啪的一记响亮的巴掌击在老和尚的脸上。

    “你姓宋,肯定是投降派宋江的后代!”红卫兵义愤填膺。

    口鼻流血的老和尚走出大殿,其余和尚忙问是怎么回事,老和尚忍痛细道原委。接着第二个和尚又应召入殿。

    “法名?”

    “××”

    “俗姓?”

     第二个和尚心想,刚才那个说姓宋挨打,这回可不能再胡说了。干脆来一个保险的,和伟大领袖毛泽东一样—— 姓“毛”!想必红卫兵不敢反对吧。

    “姓毛。”老和尚答道。

    未几,他得以毫发无损走出大殿,焦急等待的众僧赶忙前问究竟,老和尚秘受如此如此。由是,第三个,第四个以至第二十几个和尚都因自称“姓毛”而免受皮肉之苦。红卫兵头目终于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于是将所有和尚重新聚拢,重新提审,而且郑重声明,姓什么必须讲“实话”,否则一并当“犯罪”论处。

    又一个和尚被押进大殿。

    “法名”

    “××”

    “俗姓?”

    “姓蒋。”和尚颤颤巍巍被迫讲了实话 。

    “哪个蒋?”红卫兵咄咄逼人。

    “草字头下面一个将军的将字那个蒋。”和尚极力想把“蒋”字描绘得好听一些。

“一看你这德性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你和蒋介石沾亲带故!”红卫兵头目

怒不可遏。

    啪,一记嘹亮的耳光响彻云霄。

    这位说了实话的和尚捂着腮帮子从大殿逃出来“姓共产党第一把手的姓不挨打,姓国民党第一把手的姓就挨打,我爹妈姓蒋我有什么办法呀……”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


    妙彻所讲的这段故事,搅得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翻读历史,自东汉汉明帝永平十年(公元67年)佛教传入中国的近两千年的时间里,兴佛灭佛反复交替,超尘拔俗的清静,从来是出家人千百年来不能变为现实的企望。那沉洪凄凉的古刹钟声,那敲断僧人清梦的声声暮鼓,曾几何时,引来僧人无数,真正修成又有几多?

    神会禅师说过:“烦恼即菩提”,已经早早点明了修行求悟之本源。

    更有禅宗六祖慧能如下的充满哲理的思辨开我心智:


   “印宗是讲经僧也。有一日正讲经,风云猛动。见其幡动,法师问众:'风动也?幡动也?'

    一僧云'风动',一僧云'幡动',各自相争,就讲主证明。讲主断不得,却请行者(即慧能,俗姓卢,亦称卢行者)断。

     行者云:'不是风动,不是幡动。'

     讲主云:'是什么动?'

     行者云:'仁者自心动。'”

    我的心力太弱,虽然知晓“烦恼即菩提”是求证出世的前提,虽然明白禅宗讲究的“渐悟”和“顿悟”是心的境界,但是佛门诸多高僧大德的悲壮的人生,让我强烈地感觉到,为追求精神的出路,出家人甚至比在家人活得更加艰难。不算从前,仅在“文革”中,天童寺就有五位僧人或投水或自缢而死。我去参拜陕西法门寺时,另有一位老僧还告诉我,“文革”中该寺住持良卿,竟令众僧惊绝地以自焚了结性命……可见,外界“动”,而内心不动,难乎哉,难于上青天!慧能的那段禅语,虽然已经道明,使“心”由“动”至“不动”,是由戒而定而慧的开悟之途,但这实实在在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付出之后才有的精神升华——- 佛门毕竟只有一个慧能!


    妙彻已经六十多岁,五十几岁出家。出家前是南方某大学教授。谈到他的出家,妙彻颇有些轻描淡写。其云,举家世居东海普陀山。早年普陀山最有名的药店化育堂就是由其父翁荣华经营的产业。妙彻自幼与佛、法、僧三宝耳鬓厮磨,出家应是顺理成章。但我来品味妙彻的谈话,个中的三昧却远比妙彻所言多得多。谁都看得明白,他出家缘由绝非为生计,因此,只有为精神一途。至于求得何等精神品位,则要因人而异了。妙彻并没有细说其出家前的经历,也许,正是基于此,他于我是一个难测的未知数,是一个高深的关于生命的话题。

    妙彻极耐心地讲述了游方和尚来天童“挂单”的规矩:在以前,外来和尚入寺“挂单”,形式多样。有如《水浒》中鲁智深那般手持铲杖而来的,有胸前挂着“止语牌”的,唯独九华山的和尚必持锡杖前来……如果请求小住,需将佛袋包口朝上,端放在客堂门口,如果要求“清静常住”,则需将包口朝向屋内。现在规矩越来越简化了,远道和尚来寺,有的随随便便登堂入室。住长住短,且由他去。妙彻忧心长此以往,古老的丛林制度将有失传之虞。我亲眼所见妙彻接待的一位来自湖北黄冈的僧人。那天正午,我出寺购物,远远看见该僧人远道奔波而来。不知

何故,在山门入口众多的游客中,他偏偏选中了我打听天童客堂在何处。据他自己讲,游方至此是为了化缘修葺庙舍,一路辛苦,连午饭都未及吃。看他衣衫褴缕的可怜的样子,我顿生恻隐之心,把他一直带到客堂。这位老僧很是没有规矩,随随便便将旅行包在客堂门口一放,就让我给他找水喝。初始我以为碰到了当代济公。但到后来越看越不像。妙彻出面给他安排好住处后。老僧又去找我,说他没有明天去普陀的车钱了,言外之意自然是请我“赞助”。我给了他五十元。但他接着又说,还没有一路的饭钱。我想,既然已经给了他“赞助”,就帮人帮到底,又给了他二十元。但老僧仍不罢休,继续诉苦,说还没有回来的车钱……

    如此得寸进尺,我有些惹火了:“老师傅,你这是化缘还是敲诈?”我的话不太客气。他很知趣,也很有经验,什么也没说,转身走掉了。后来我了解到,这位老僧来天童已有多次。

    寺中的印堂师傅和他本就是师兄弟。于是我明白了,老僧进寺向我打听客堂所在,是明知故问—— 我的乐善好施,一眼就被颇有人生阅历的老僧的慧眼看穿了。我判断,他的游方经历的全部可能就是不断寻找可以敲诈的猎物。

    妙彻对老僧的作为很不以为然,因为他见得太多了。妙彻并且说,假和尚拿着假出家证来“挂单”的事也曾有过。其它寺为安全起见,往往挂“止单板”回绝游方僧人。但像天童寺这样大的丛林,却万万使不得。毕竟已是出家人,于寺中是非,妙彻不再多言。而我却由与妙彻的长谈,心灵的深处升起了十二分凄凉的失望——“佛门亦非净土”——弘一法师的警言又一次响在我的耳畔——我本是多么渴望在佛门里找到精神的净土! 

    妙彻写得一笔好字,天童寺内的各种法事活动,都少不了由他舞文弄墨。他喜欢,并且乐此不疲。在天童,他每天起得很早,之后,步出山门散步;夜间则

有时往修祥和尚处看看电视,聊聊天。他看上去十分悠闲,十二分自在。我与他交谈的那个晚上,说到“文革”中天童几位和尚自杀的往事时,他赶忙正色告我曰:“这些事不要写出去,怕影响不好!”我回答:“你的话,我没听到,天童是世外桃园,天童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文化大革命!”——- 我实在不解,出家人,为什么连讲实话的勇气都没有。

    我不解妙彻出家的真实缘因。虽然我很想明了,他的出家到底是看淡了生命还是看重了

    精神,或是看重了生命也看重了精神。每当我见他在大殿诵经礼佛时悠然自在的神态,我却感觉不到这是他现在心性的本色。恍惚我看到,他身后似乎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路,路上有风有雨,有印在他心里的难以抹去的足痕;恍惚我听到四围响起布袋和尚的偈语:“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青目看人少,问路白云头。”……

    人生的通途,却原来在天上,在天上。

                                    6

    天童寺正东方向,还保留着一处古天童旧址。传说那是天童开山祖师兴义最初结茅之地。清人沈昆这样描述了古天童的景象:“义兴说法处,一指竖中峰。金星供饮饭,青猿替打钟。风霜迷古迹,兵火剩寒松。偶借山屋韵,吟诗惊蛰龙。”

    想当初,云天如盖,松篁抱寺,该是何等绝妙的修持之所。谁想,如此空寂幽深的去处,亦难逃天祸兵灾。

    几度兴废,今日古天童只剩下几座空房。仍是一位老僧在此独守。老僧释印海,瘦小的个子,一口浙江绍兴乡音。其自幼出家,字识不得几个,对佛则是说不出的虔诚。我去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为自种的几分菜地除草。这几分菜地上的油菜、萝卜、菜花,足可供天童僧人、香客食用而绰绰有余。而印海自己坚守“过午不食”例规,一日只吃一餐。别以为只食一餐会是面黄肌瘦,印海可是满面红光,神采飞扬。他放下锄头,引领我四下参观。屡遭毁圮的千年古寺除开近年新建的义兴等五位禅师的塔座外,仅存的古迹就是南宋绍兴年间(1159年)为宏智禅师所立《妙光塔铭》碑偈一方。正面碑文因年代久远已漫漶不清,但于清顺治11年刻在碑阴的“渊默雷声”四个大字却赫然依存。

    好一个“渊默雷声”!一位功德圆满的高僧不管是生是死,其感召力亦如滚滚雷声震响四面八方。宏智禅师祖籍山西,十一岁出家。三十九岁那年,欲礼普陀途中,过太白山,缘法相应,受邀住持天童。当其时,金兵南下来犯。明州(今宁波)诸寺,多遭毁劫,众僧四散。独天童岿然不动。寇至,宏智危坐殿中。金兵自塔岭向天童遥望,若有所见,旋即敛兵而退……众皆惊异。

    宏智住持天童凡三十年,寺僧由二百及至逾千。殿宇为之一新。而他所居丈室,仍是一片萧然。宏智倡导“默照禅”,意即于无声的沉默中感悟佛法光明。渊默雷声,渊默雷声,单就这块无言的石碑能够在“文革”浩劫中保存,即足已说明,静寂中蕴藏的巨大的精神之伟力。宏智以六十七岁世寿寂灭。逝前,沐浴更衣,书偈示众:“梦幻空花,六十七年,白鸟淹没,秋水连天”。史载,自宏智圆寂后一连七日,风急雨猛。直到入葬东谷之日,忽地云收雨霁。讫事复雨—— 宏智感天动地的寂灭,令万余送葬者无不称奇。

   宏智被誉为“中兴祖师”,近九百年来,一直受到天童僧人的供奉。但我对宏智的仰慕,却不仅是因其“中兴之功”,而是其对待死亡的藐然之态。据传,寂灭前的瞬间,为让与其情深意笃的大慧出面料理后事,宏智遗书于大慧,仍在“戏说” :“钝鸟先飞易,灵龟脱壳难,我无你不去,你无我不行”,书毕掷笔而逝。

    两相对照,想我发蒙之初,即对死亡怀有深深的恐惧:为什么死亡对人类来说的必然又无奈。幼时我因之与胞兄曾就“死亡”这一话题进行过争论:胞兄说我怕死迟早也要死。我回答他,长大后,我要发明一种药,吃了它长生不老,我偏死不了。古代帝王长生的梦想,自然而然变成了我幼小的心灵的企盼—— 可见这是一个极富诱惑力的话题。而今,已然活过半个多世纪,对于死亡,恐惧渐消。更多的却是疑惑:肉身毁灭,灵魂终归何处?我曾反复揣读六祖《坛经》〈机缘品第七〉章,僧人志道与慧能关于生与死的那一段问答。慧能认为,世人将色、受、想、行、识端地看成“真实”,为其迷惑,欲望不断,因而贪生怕死,枉自在生死轮回中往复循环。殊不知人之欲望即虚幻又衍生苦痛。只有涅  的快乐,无生无灭

,无长无短,才是永恒的快乐。                  

    老实说,慧能宣示的“涅  ”之境,怎么也没有让我弄明白,肉身已灭,人到底是以何种形态出现在天堂。我固执地以为,“涅  ”,如果真正是生命最完美的归宿,那么尽我想像的极致,天堂只不过是一派祥云飘荡的歌舞升平。然而这对于我,没有丝毫的诱惑力——如此存活的诸佛,生存的价值又体现在哪里?

倒不如在喧嚣纷杂的尘世上做一些实实在在有益的事情。

    究竟何为涅  pan?我也曾为此向湖南长沙开福寺的高僧博明请教。博明答曰:“涅  pan,依个人愚见,想像不出也描述不出。至于它的快乐,可以这样体会,譬如有一道名菜,都说好吃,你不以为然,当然也体味不出这道菜好在哪里。但有朝一日,你吃到了这道名菜,果真好吃,天下第一。涅  的快乐就是如此,非亲身体味不能得也。”

    博明大和尚的一番见解令我茅塞顿开—— 既然涅 PAN 的快乐至此,死亡还有什么恐惧而言—— 虽然我仍不知晓死后的生命将转化为何种形态,但我终于可以理喻宏智以及众多僧人视死如归的缘由了。

    古天童院内有一个化僧窑,是天童僧人寂灭后荼毗之所。印海将窑门打开,砖砌的葫芦顶式的小窑内,数层木柴上,端放着由四块一米见方的钢板拼接的类似沙发式的焚尸座。僧人寂灭大多以参禅姿态接受火焚。印海说,焚尸要烧个把钟头,温度上千。但诸多现象,往往着人费解。因为许多不仅是印海也是其他僧众的亲眼所见,因而,这是天童僧人欢喜讲述的奇妙。印海不善言辞,乡音又重,我到底没有听明白他讲了些什么。总是见他笑,很慈祥的微笑—— 真真正正的出家人,心地犹如一朵清香的莲花。

    从古天童返回大寺的时候,夕阳的金光,涂遍了山野。弯弯曲曲的山路,将

我引向山外的光明。我远远地望见,手持佛珠的印堂师傅迎着我走来。担心我如上次从园公塔院回返那样走失方向,他特意来接我。松涛声里,竹林风中,谈及人的生生死死,他十分认真地向我回忆其亲眼所见,四年前天童三位僧人圆寂前后的往事。六月初三日,密峰和尚火化,引来蜜蜂如云,在化僧窑口上下翻飞,场面蔚为壮观;六月初十日,嵩山和尚以九十三岁高龄,夜半坐化。正值暑天,其法身停放七天依然栩栩如生。在化僧窑火化时,火光中竟然出现盛开的莲花。开始时一朵朵纷纷闪现的小花,到最后,一朵呈五彩之色的大莲,引得众僧一片惊叹;腊月初八佛诞日,正午十二点不差分秒,德源老和尚寂灭。火化时,光焰里显现出德源微笑的德相……更有奇者,千度高温,嵩山与德源的心脏竟然没有烧坏。

    回到寺中,印堂翻出嵩山老和尚寂灭照:只见嵩山右手持佛珠,左手做合十

状,神态十分安详。印堂并告我,嵩山逝后数日,他和慧观(那时慧观精神尚可)一起为嵩山净身时,其体轻肤柔,毫无异味。“心净则身净”他感叹道。

    印堂来自河南乡间,他以农民特有的朴实,叙述了他所理解的死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大善报就是往生西方净土。佛教的理论我懂不了许多,但只要我一心行善,持守戒律一样可以得到大善报。我修行最想得到的大善报,就是往生西方净土,还想度我的善良又苦命的父母也去西方,我们将来能在西方团聚。”对未来的往生印堂深信不疑。他特别谈及他在洛阳白马寺出家时为其受戒的老师傅海长。说是只要听听他的讲述,你就不能不相信因果报应的神灵。

    天朗风轻的天气,不知觉中沿着山径,印堂与我已走到了天童寺前的万工池(即放生池旁。池边的壁墙上嵌刻着清代康熙乙酉年间的住持元乘禅诗一首:“池清内外合胸襟,容得千峰倒插深。清波一似禅心定,从无痕迹著浮沉。”读到这首诗,油然使我想起了印度诗哲泰戈尔的另一近似的诗句:“鸟儿已经飞过,天空不留痕迹”—— 人生,人生,不过如此。如果不把生死想得过于高深,由它去,任由它去,是否会活得更轻松?我和印堂环绕着万工池缓缓而行,映照着金色夕晖的池水,美丽而澄彻。我问印堂:“假若一切皆空,在西方净土我们将会看到什么

?”听罢我的疑问,印堂笑了:“我只能说我想看到什么,但我不知道我将来能看到什么。”他回答的十分精妙。

                                     7
    此刻,天雨飘飘。初夏的轻风带着浸润在迷蒙的雨丝中的山野的清香,扑面而来。这里是位于河南信阳北郊的贤山腹地的贤隐寺—— 天童僧人印堂的师傅海长就隐身在此—— 我一路风尘远道而来,专程拜谒他。印堂说,海长师傅是一个真正悟空的出家人。

    果真身影不凡,当银髯飘拂的海长法师走进我视野的瞬间,我感觉如同面对仙境:远处,山树朦胧,晚云悠悠;近前,身披黄色袈裟的迈着轻盈的脚步从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走出来—— 刚刚做罢晚课,海长仍是一派威严。若非知晓其身世奇缘,你也许会以为,他永远即是如此,他就是西天之佛。

    到而今,耄耋之年的海长出家已经有半个多世纪。再以前,他在南阳参加了共产党,闯荡于枪林弹雨之中。革命胜利了,共产党镇压革命敌人,鲜血流淌在眼前,他以为过于“惨烈”,于是想到了另谋生路。连续三个夜晚,他做了一个相同的梦:他站在乡野间一个农家的门口,看到屋内有位老大娘坐在炕上纺棉花。大娘的身旁还有一个年已三十的女人。他好生惊奇,一连问人家三次,为什么不结婚?那个女人不答话,老大娘一边纺线一边帮腔:“修行修得好么!”

    梦醒时候,自圆其梦,海长百思不得其解。恰在此时村中来了一个和尚搭台唱戏:《五台遇兄》。戏中杨六郎到辽邦昊天塔盗取亡父杨令公遗骨于五台山下,巧遇出家的杨五郎时五郎杨延德的大段独唱,台上,和尚唱得热泪纷飞;台下海长听得涕泗横流。


    “大哥替宋王战死,二哥短剑下染黄泉,三哥马踏如泥不见尸,四哥失落在番邦,五郎怕死当和尚,六郎跨马征番邦,七第被仁美乱箭穿死,父亲碰死在两狼山。今也杀,明也杀,不杀番邦杀自家。潘杨结仇何日了,五郎我哭哭啼啼出了家……”


    看够了厌倦了如梦如戏般的世间生死绞杀,——就这样,像是命里注定,五十年前的一个初冬的黎明,他独别河南方城的老家,走进数百里之遥的桐柏山,登上了主峰太白顶上的云台禅寺,开始了出家人的生涯。


    岁月悠悠,五十年后,我避开新修的山路,沿着海长当年上山的二十几里的羊肠小路极其痛苦地攀上太白顶的时候,我同时想到一代又一代出家人修行之难之险。我执意要来太白顶,海长师傅感叹地说:“看看也好,看看你就知道了,出家人可不是像穿件僧衣那么简单呢!”

    太白顶,太白顶,高耸万山丛中。传说上古时期,太白金星落坐于此,鼎助大禹治水;汉高祖刘邦诚请辟谷于峰顶的张良出山以兴汉室;唐代诗仙李白亦在峰顶涌动了如潮诗思……。登顶远眺,天矮云低,万山腾起一派苍茫,海长师傅即在此修行数十年,这里的涧水飞云目睹了他苦修的身影。

    踏青石小径,我找寻着据传汉张良辟谷处的张良洞;绿树青藤间,我辨认出曾为海长栖身之所的老虎洞。逝水流年,天,云,山,树一如当年,却再难寻这里曾经有过的悲壮和苍凉!

    海长告诉我,“文革”间,他和另三位僧人为逃避劫难,寒来暑往,就在这老林深壑间,生活了近两年。海长清楚地记得,他们离寺进山的时间是1966年12月。是时,“文革”山雨欲来,预感风云不测,没等到红卫兵上山“造反”,海长与几位僧人已经形隐深山。不堪回首的日子,伏天的暴雨,严冬的风雪,一天天在漫长的期待中苦苦煎熬。为对付饥饿,先是吃野果,野果吃够了,继而吃山核桃,山核桃吃够了,再采沙参、四眼参、黄精等中草药。其中,一年里仅黄精,海长和就吃了三百多斤。所以吃黄精,因为山中可食的东西越来越难寻。而黄精,不仅可以除风湿,安五脏,耐寒暑,润心肺,更有驻颜断谷的功效。海长要断谷“闭关”,以免却觅食之累,黄精当然不可不多食。但到后来,黄精不要说吃,一旦嗅到味道,他就要呕吐。只是凭着坚韧的意志,海长终于成功“闭关”七七四十九天,不过他

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冬季少有的好天气,海长常卧在山顶浴满阳光的青石上,望众鸟高飞,孤云独去。他从没有过对绝望之想,他从没有放弃过对佛祖的忠诚。佛门流行这样一个顺口溜“出家一年佛在眼前,出家二年佛在西天,出家三年佛祖不见”,喻讽那些持守不坚的修行人。海长则坚信“一生修行,佛在眼前”。我曾问过他,屈辱至此,难道就没有过以身殉教之想?他回答得十分肯定,没有,从没有过!

    海长以为,根据佛教教义,个人现世遭受的灾难是因前世造下了罪孽。因果报应谁也替代不了谁。既然出家,既然想修得正果,就要将个人经受的一切看做修行的必然。他并且引用“不受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的诗句表明心迹。

    太白顶上,永远的云来云去,永远的花开花落,永远的晨钟暮鼓,永远的袅袅佛香……

   顶上的云台寺,现而今,已重新恢复了往日的辉煌。再不见“文革”后期,长满萋萋荒草的断垣残壁,再不见海长独守古刹的凄凉。虽然无论颓败和辉煌,都化做了海长师傅平静的回忆,但只要你听他讲一讲,你就不能不对海长师傅平添更深的敬意。


    恍如恶梦般的岁月,把古寺砸得一片狼藉的红卫兵下山了。寺中的僧人也已经各奔东西。海长只身一人返回云台寺。佛像瘫塌在香台上,记事碑歪倒在蒿草中,只有山门在碎砖断瓦环围中完好地挺立。此时,远远的山外红旗漫卷,战歌嘹亮,全体中国人正在一只挥动的巨手指引下,阔步向前。海长呢,他清理净大雄宝殿的香台,重新郑重地供上释迦牟尼的牌位,开始了同样不朽的诵念。他唱《佛说阿弥陀经》:“舍利弗众生闻者应当发愿愿生彼国所以者何得与如是诸上善人俱会一处舍利弗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缘得生彼国”;他唱《往生咒》“四生登於宝地三有托化莲池河沙饿鬼证三宝万类有情登十地”……那音调浑厚又庄严由不得你心要平静清凉。“拜佛灭尽平生罪”,他以高昂的生命激情,赞颂着佛法的永恒。

    太白顶绿了又黄,长空雁阵来了又去。守着空门,海长开出一片片空地,种上杂粮和菜蔬。日子有时也太寂寞,寂寞的日子,有时又实在不可思议:白天在寺门外种地,常听到寺内有嘈杂人声,但当你跑进寺里,却是人迹杳无;入夜,又常听到有人大呼“当家的,开门,开门!”,真的把门打开,面对的则是笼盖万山的天宇上洒下的冷月清光;有那么一个深夜,海长突然被不知何物死死掐住咽喉摁倒

在床上,海长没有怕,他深信每念一声阿弥陀佛,即是一把斩杀群魔地利剑。他不停地念,不停地念,直念到怪物仓惶遁去……。

    好在一切都已过去,“文革”过后,海长以七十高龄发愿重修的太白顶云台寺。历时七年,现而今,天文殿、玉佛殿、大雄宝殿等六层大殿已拔地而起。想到我来云台寺时攀过的旧时羊肠小径,可知进山无大路的当时重修庙宇的苦辛。海长说,一砖一石,都是靠肩膀扛上山的。但他还特别告诉我,今人修庙固然难,但最先建寺于此的古人比我们更难,古人才真正了不起。对海长师傅这番话,我并不以为然,因为我知道,海长东西南北风尘一路化缘得来的修庙钱,曾被为他所深信的“居士”暗自私吞,焦急万状的他身体因此一度垮下来。

   若不是冥冥中,一只“文革”穴居山野时曾经危难时救助过他的白老虎,再次前来顶了一下他的后腰,使他灾病顿消,他很难重新振作完成建寺大业。古人难,海长又何尝易!

    海长师傅已经八十三岁了,我在信阳北郊贤隐寺小住时,每当黎明听到他在我的窗前,呼呼的挥刀舞剑的声音,我的睡意顷刻全无。起来立在一旁,看海长矫健腾挪的的雄姿,我感悟到生命的活力,不是在身,而是在心,只有心力能够构成生命的支点。身世跌宕的海长,荣辱不惊,永远心平如镜。这镜毫无尘染,这镜得见如来。贤隐寺去年农历九月十九日,观音菩萨出家日也正是海长的生日。那天寅时初辰(凌晨4点),自贤隐寺西南的天空突然冲出一道五彩光柱,横空闪现了足足有五分钟。罕见的天文瑞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当天举行的法会,盛况空前,香客、僧众竟来了二万五千人。


    初夏的夜晚,清爽十分。泡上一壶上好的信阳毛尖,与海长师傅摆谈,那滋味,宛若飘仙,魂游魄荡。游方大江南北,海长总共着手重建了七个寺院,贤隐寺是他准备在有生之年全力复建的最后一座古寺。若论历史,始建于南朝的贤隐寺至今已有一千五百七十多年。其间古寺屡遭兵燹匪祸,数度兴衰。寺后贤山上的仙人床、贤隐洞、梁王垒……演绎着说不尽的人世沧桑。海长说,所有的故事都是悲喜的转换,而“喜”仅仅是短暂的一刻。这好比人的一生,几十年的生命,苦多乐少,“苦”是不容回避的漫长。人活一世,不是你想活的轻松就轻松,不是你想把生死看得简单就简单,从来不会有这样一个人,自其出世起,可以把握其整个生命的行程。如果你看明白,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是所有人生的必然。就不会乐

想生,悲想死,就能够即使遇到超人的悲苦,也坚持顽强地生存。海长蔑视自戕,他以为自戕是脆弱,自戕是杀生,自戕是对佛法的亵渎。要明白,佛法是为了苦难的世界而生,没有世界的苦难,佛法也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

    听海长说法,远比啜茗更润心肺。万赖鸣唱的夜空下,闪闪飞萤,也像是飞进了我精神的空间,让我豁亮,让我舒畅。


    辞别海长师傅那一天,他执意要送我下山。天还没有大亮,轻纱似的薄雾飘荡在弯弯曲曲的山径林间。空寂的雾气里,听不到鸟鸣与鸡啼,只有藏在路边草丛里的蟋蟀叫得正欢。我与海长师傅默默地走,直到出了山,彼此都没有说上几句话。我只见,每逢遇到路上出现拦路的石块、树枝或其它别的障碍,海长总要俯下身来,将其清到路边。我忽然想起,他曾告诉过我,如此善举,是他一辈子的习惯;我还想起,他还说过,行善就是行善,善行没有大小之分,不愿做善事

就算不得真正的出家人——我由是又忆起天童寺的另一位僧人。

                                8


    走进天童寺往右直行是供奉释迦牟尼玉石雕像的玉佛殿。这是个游人不大注意到的独立院落。我小住寺中的时候,曾数次来此参拜。但直到第二次来天童,终于我注意到,小院进门右手处的一间专门向常住寺内的居士发售饭菜票的小屋里,居住的是一位十分瘦小的僧人。他释名莲山,十一岁上在杭州出家,至今已经六十六年过去。一身补了又补的灰色僧衣,一条自己缝制的缠绕腰间的暖腰带,还有一副超然物外的安详面容,一见就使人感到亲近。我去访他,他很客气地把我让到屋里。旷荡荡的小屋,洁整有序。很简单的陈设,每一件物品都放在了应该放置的地方。进屋的迎面墙上贴着这样的一幅自书的字条:

              

                     净空法师教我们学佛人要做到十条

   

一、要真诚;二、要清静;三、要平等;四、要正觉;五、要慈悲;六、要放下;七、要看破;八、要放生;九、要随缘;十、要念佛。

                   

                         一心念佛 求生净土

                      在日常生活中作为座右铭


    净空是谁,我没有查到。但读罢这“十条”,我仿佛已经走进了莲山师傅的内心世界。印堂向我介绍过,玉佛寺内游人免费自取的宣讲佛法的书藉都是莲山自费印制的,他还出资修成往古天童途中的一座桥,就连寺内所有洗手间一年四季供人自用的卫生纸,也由莲山自购……。千万莫要以为莲山多么富有,月月由公家发放的的零花钱就是他的公益事业全部资金来源。

    莲山说,他自幼出家,是因为穷,及到真正成为了出家人,就再也不想回到尘世。《心经》最后的咒语“揭帝,揭帝,波罗揭帝,波罗僧揭帝,菩提萨婆坷!”告诉我们,出家人想成佛,先度己才能度人。要度己必须转迷成空……我本想与莲山多谈一谈,也很想为他照张像,但都被他婉言坚辞。

    莲山禅房的小小房门轻轻关闭了,仿佛我的眼前,忽然万象飘渺而去。我观莲山,他是苦行僧,他是独行僧,他更是孤独僧。俭约的生活,平静的心态——他看淡了生死,自然也看淡了名利。自从我来到这个红尘滚滚的世界上,唯独结识了莲山师傅,才算感觉到了摆脱生死后的崇高。

    《五灯会元》 卷十“如何是天童境”中有这样一段禅语:


    “明州(即宁波)天童新禅师,僧问:'如何是密作用?'师曰:'何曾密?'问:'心径未通时如何?' 师曰:'甚么物碍汝?'问:'求之不得时如何?'师曰:'用求作么?'曰:'如何即是?'师曰:'何曾失却?'问:'如何是天童境?'师曰:'云无人种生何极,水有谁教去不回?'”


    白云自生,水自东流,是人力绝不可能变更的自然法则。人的“悟”,因之

也必须遵法“自然”—— 而这个“自然”如同云飘水流,都是蕴自云水尚未出世的本元。而人的一生就是形形色色私欲的组合—— 弃掉人的私欲,人的本元就是一个“空”!天童新禅师提示我们,有了这个“空”,才能有真正的精神的自由。


    我曾从渭水之滨汉皇墓群旁走过,我曾在北京明代十三陵前驻足,“古来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土泥”那一座座帝王的坟丘,总是让我情不自禁想起这深藏记忆中的古诗句。在天童,我的见闻虽多,只有莲云最让我感动。入世也好,

出世也罢,既然“英雄”和“百姓”一样平等地终卧“土泥”,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平静的生活?虽然以前,我并非不知“终卧”之论,但人世间的诱惑,引得我奋争了半个世纪。然而现在,我厌倦了。因为我发现,奋争的过程,让我极其痛苦地失掉了真实的自己。我走进了佛门,广结佛缘,但我也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出家人也并非没有欲望,大慈大悲,广种福田,其实都是为了往生西方净土的大欲。我想像不出,如果只行善事,而无西天可去,无论八指头陀、海长还是莲山又当如何? 

    天童暮鼓敲响的时刻,我离它而去。夕阳渐落,洒满山岗的余晖渐渐消隐。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车行万松道上,我的耳畔隐隐又飘过来弘一大法师谱写的苍凉的歌声。


    天童,天童,我真说不清,你到底离我是这般亲近,还是那般遥远?

                                         写于杭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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