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娇儿娼门出身，身份低微，阅人无数，见钱眼开。当西门庆咽气、月娘生孩子、西门府沸反盈天之际，趁机偷走了五锭银子。西门庆给应伯爵生儿子的贺礼是一锭银子，五十两，五锭银子整整二百五十两，相当于李瓶儿狮子街那套房子的总价格。

李娇儿是西门庆的二太太，是西门庆死后第一个背叛西门庆的女人。在应伯爵的牵桥搭线和丽春院老鸨子的劝说下，嫁给了清河县的后起之秀大街坊张大户的侄子张懋德张二官，用郑爱月的话说“麻着七八个脸弹子，密缝两个眼”，做了二房太太。

《金瓶梅》中，李娇儿的出场次数并不多，也许入西门府较早，能看清形势，懂得进退，常与月娘、孙雪娥联手，形成“旧人”小团体，来对抗新入门的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新团体，虽然不太得宠，一向隐忍，也算是善终。

李娇儿比西门庆大一岁，嫁给张二官时是三十四岁。也许是岁月不饶人，李娇儿“生的肌肤丰肥，身体沉重“，“风月多不及金莲”。西门庆对李娇儿也比较冷淡，多数时候，西门庆的性生活绕不过吴月娘，舍不得潘金莲、李瓶儿，照顾一下孟玉楼，轮到李娇儿就是残羹剩饭，孙雪娥更是凄惨，一年多得不到光顾。

《金瓶梅》第十一回写道：“家中虽是吴月娘居大，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来往，出入银钱，都在李娇儿手里。” 可见李娇儿曾经颇得西门庆的信赖，后来财权交给了孟玉楼，最后落到潘金莲手里，通过对西门府财银的管理，就能看出西门庆的心在哪里。

第五十回，西门庆得了胡僧的春药，正巧王六儿的生日，王六儿通过王经转告玳安，来请西门庆到家坐坐。西门庆在胡僧春药的助力下，大战王六儿，夜深才回家。到家后，直接奔李瓶儿的房间。月娘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大姐并两个姑子，正在上房坐着等着西门庆来祝寿。月娘问琴童道：“你爹来了？”琴童道：“爹来了。往前边六娘房里去了。”月娘道：“你看是有个槽道的！这里人等着，就不进来了。”李瓶儿慌的走到前边，对西门庆说道：“他二娘在后边等着你上寿，你怎的平白进我这屋里来了？”“就是你醉了，到后边也接个锺儿。你不去，惹他二娘不恼么？”在李瓶儿的生拉硬拽下，西门庆到月娘房里坐了一会儿，李娇儿递了酒，“坐不移时，提起脚儿，还踅到前边李瓶儿房里来。”西门庆不仅心不在李娇儿身上，情也不在李娇儿这里。

抓不住男人的情，也抓不住男人的财，李娇儿只有自救。

二

在西门庆家，李娇儿排行老二，不尴不尬，上有月娘，下有李瓶儿，中间有孟玉楼和潘金莲。第四十四回，李娇儿房里的丫头夏花偷了李瓶儿房里的一锭金子，被小厮发现，西门庆当场把夏花又拶又敲，吩咐李娇儿领到屋里去：“明日叫媒人，实时与我拉出去卖了。这个奴才，还留着做甚么？”正巧李娇儿的侄女李桂姐在西门府供唱，教训她李娇儿道：“你也忒不长俊。要着是我，怎教他把我房里丫头对众拶恁一顿拶子？又不是拉到房里来，等我打。前边几个房里丫头怎的不拶，只拶你房里丫头？你是好欺负的，就鼻子口里没些气儿？等不到明日真个教他拉出这丫头去罢，你也就没句话儿说？你不说，等我说，休教他领出去，教别人好笑话。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两家一似狐狸一般，你原鬬的过他了？”

虽然斗不过两个狐狸一样的新人，但李娇儿有自知之明。

李娇儿虽是妓女出身，风骚不及潘金莲，心机不如孟玉楼，家财比不上李瓶儿，因此，把自己比喻成是灯草，也就是说话没有力度。如《金瓶梅》中第三个元宵节，书中第四十六回，吴月娘带领孟玉楼、潘金莲、西门大姐等吴大妗子家吃酒走百病，蕡四的娘子也请春梅等人去家里吃酒，请示李娇儿，李娇儿表示自己说话不算数，应该去问西门庆。李娇儿说：“我灯草拐扙不定，你还请问你爹去！”后来，吴月娘从吴大妗子家吃酒回来，李娇儿首先汇报，脱了自己的干系，说：“今日前边贲四嫂请了四个出去，坐了回儿就来了。”月娘听了，半日没言语，骂道：“恁成精狗肉们，平白去做甚么？谁教他去来？”李娇儿道：“问过他爹纔去来。”月娘道：“问他好有张主的货，你家初一十五开的庙门早了，都放出些小鬼来了！”

吴月娘不是怪罪西门庆将丫头放出去吃酒，而是盘查到底是谁的主意，自己只是离家吃了一场酒，害怕此时，有人取代了她的地位。

李娇儿也是懂得进退的人，除了家庭聚会，李娇儿很少抛头露面，不能不说是一种明智的选择。《金瓶梅》写了四次元宵佳节，其中三次吴月娘带领众人出去吃酒走百病，李娇儿只参加了狮子街李瓶儿请客的那一次。后来的第二次，因为没有吴月娘的参与，李娇儿借口腿疼推辞了。第三次，吴月娘带领众人到吴大妗子家吃酒，李娇儿也是因为腿疼，没有参与。李娇儿也很少参与孟玉楼等新人组织的小范围聚会，如宋慧莲一根柴火炖烂的“猪头”聚会，与新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能不说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李娇儿还与吴月娘保持同频共振，在许多场合，竭力维护吴月娘的地位，得到月娘的器重。比如，第七十五回，吴月娘与潘金莲一场恶斗，李娇儿就站在吴月娘一边。月娘说潘金莲：“他活埋惯了人，今日还要活埋我哩！你刚纔不见他那等撞头打滚撒泼儿，一径使你爹来家知道，管就把我翻倒底下！”李娇儿笑道：“大娘没的说，反了世界！”第二天晚上，吴月娘便吩咐西门庆：“你只依我今日，偏不要往前边去，也不要你在我这屋里。你往下边李娇姐房里睡去。随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你了。”这西门庆只得往李娇儿房里歇了一夜。

李娇儿对谁都不如对银子亲，因为看透世态炎凉的李娇儿懂得，只有银子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东西，而人性却是最诡异最善变，最靠不住的东西，靠天靠地不如靠银子，所以，平时，李娇儿把银子紧紧掌控在自己手里。书中第二十一回，众位太太凑份子请和好后的吴月娘与西门庆赏雪，孟玉楼和潘金莲每人五钱银子，李瓶儿一两，等孟玉楼来找李娇儿，李娇儿只拿出四钱八分银子，并表示：虽是日逐钱打我手里使，都是扣数的。使多少，交多少，那里有富余钱？

三

李娇儿的再生，是在西门庆死后，首先偷了银子，暴露了见钱眼开的本性，其次闹着要嫁人，暴露了去旧迎新的面目。

可是，李娇儿嫁给张二官，也是一次新生。“张二官见西门庆死了，又打点了千两金银，上东京寻了枢密郑皇亲人情，对堂上朱大尉说，要讨刑所西门庆这个缺，家中收拾买花园盖房子。应伯爵无日不在他那边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与他。”

张二官是继西门庆后山东清河县的正提刑，李娇儿照样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后来张二官要娶潘金莲，李娇儿把潘金莲的所作所为告诉张二官，张二官也听从了李娇儿的劝阻，说明，在张二官家，李娇儿的地位明显高于在西门庆家。

李娇儿再嫁是本性使然，是丽春院老鸨子的挑唆使然，其实，也是形势使然。三十四岁的年纪，又没有儿子，出身低贱，被人呼来喝去喊做粉头，无论是西门庆死前死后，都是没有前途与出路。所以，打通生死第一关，逃出升天最为重要。

西门庆死后，“李铭日日假以孝堂助忙，暗暗教李娇儿偷转东西，与他掖送到家，又来答应。常两三夜不往家去，只瞒过月娘一人眼目。吴二舅又和李娇儿旧有首尾，谁敢道个不字。”

西门庆出殡时，侄女李桂卿、桂姐在山头，悄悄对李娇儿如此这般：“妈说你没量。你手中没甚细软东西？不消只顾在他家了。你又没儿女，守甚么？教你一场嚷乱，登开了罢。昨日应二哥来说，如今大街坊张二官府，要破五百两金银，娶你做二房娘子，当家理纪。你那里便图出身，你在这里守到老死，也不怎么！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

西门庆五七之后，潘金莲对孙雪娥说：“出殡那日，在坟上看见李娇儿与吴二舅，在花园小房内两个说话来。春梅孝堂中又亲眼看见李娇儿帐子后，递了一包东西与李铭〈扌塞〉在腰里，转了家去。”月娘知道后，把吴二舅骂了一顿，赶去铺子里做买卖，再不许进后边来。并吩咐门上平安，不许李铭来往。“这花娘恼羞变成怒，正寻不着这个由头儿哩！一日，因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吃茶，请孟玉楼，不请他，就恼了，与月娘两个大嚷大闹，拍着西门庆灵床子，哭哭啼啼，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月娘慌了，与大妗子计议，请将李家虔婆来，要打发她归院。

从此，李娇儿带着自己的衣服首饰，厢笼床帐家活回到丽春院。李娇儿刚到家，应伯爵打听得知，报与张二官儿。张二官就拿着五两银子，与李娇儿过了一夜。李娇儿三十四岁，瞒了六岁，以二十八岁的年纪嫁给了三十四岁的张二官。张二官使了三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

李娇儿一家以出卖肉体和供唱生活，属于底层社会，出身低贱，最能看透人间百态，世态人情。西门庆梳笼李桂姐没多久，便弃旧迎新，跑到李瓶儿的床上。西门庆偶尔一次去丽春院，碰见李桂姐另觅他欢，便让手下小厮砸了丽春院。后来，李桂姐又三番五次与王三官在一起，也是迫不得已。书中二十一回的《满庭芳》最能说明问题，西门庆道：“虔婆你不良，迎新送旧，靠色为娼；巧言词，将咱诳，说短论长。我在你家使勾，有黄金千两，怎禁卖狗悬羊？我骂你句真伎俩，媚人狐党，冲一片假心肠！”虔婆亦答道：“官人听知：你若不来，我接下别的。一家儿指望他为活计，吃饭穿衣，全凭他供柴籴米。没来由暴叫如雷，你怪俺全无意。不思量自己，不是你凭媒娶的妻！”

妓女以出卖肉体为生，绝非是心甘情愿，如果要谴责妓女的存在，先要谴责那个允许妓女存在的社会制度。至今为止，大部分人对妓女的“以卖俏为活计，将脂粉作生涯。早辰张风流，晚些李浪子。前门进老子，后门接儿子。弃旧迎新，见钱眼开”，嗤之以鼻，报以蔑视，却不知以色相来维持生存其中的苦衷，正如书中第十一回，李桂姐向西门庆抱怨的那样：俺妈从去岁不好了一场，至今腿脚半边通动不的，只扶着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个客人，包了半年，常是接到店里住，两三日不放来家。家中好不无人，只靠着我逐日出来供唱，答应这几个相熟的老爹，好不辛苦。

李娇儿的再嫁，不是嫁给了别人，而是嫁给了张二官，清河县的正提刑，妓女与官员的再次结合，说明又一个污浊恶世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