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大学
(2018-05-13 14:59:26)一
33年前8月末的一天,通过严苛的高考,我被上海一所国内外闻名的大学录取了,这所大学叫复旦大学。当时,不论是在同学中还是在家庭里,我绝对是鸡窝里飞出的凤凰,但并没有看到母亲脸上的笑容,反倒是经常酒醉的父亲放下酒杯,对我说了几句温暖的话,说这话时,我还记得父亲的表情,父亲戴着一副掉了腿的眼镜,脸刮的铮亮,抿了一口酒,用商量的口气跟我说:“每月30块钱的生活费,够不够。”我对钱没有概念,不知道30块钱能买些什么,能做些什么,便一个劲地点头:“够,够。”后来我才知道,30块钱,是父亲当时半个月的工资。
那时候,接到录取通知书,就可以买半价火车票了,听说过火车的卧铺非常难买,也很贵,那是奢望。从我的家乡到上海,根本没有直通车,需要两天两夜,倒换三次车才能到达。父亲给我买了一张半价通票,硬座,这样做,他放心,因为一张票坐到底,只要中途改签就可以了,不需要再掏钱买票了。那时候只要不动钱,一切都好说。从家乡到上海,学生票21块5毛钱,这又是父亲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
临走那天,父亲率领一家五口把我送到火车站,当时,与我一起考上复旦的还有其他几位同学,初次离家,家长们都不放心,都表示起码要送到省城。也许是不忍心与我告别吧,父亲听从母亲的建议,把我交给其他同学的家长,带领一家子转身离去。
到了省城,我便成了汪洋里的一条船。在省城,还好,另一名考上复旦的同学家长看到我无依无靠,懵懂的样子,便说:跟我们走吧。我便跟着这名同学和她的父亲来到她的亲戚家,与想象中一样,我和同学及其同学父亲受到热情款待,吃了一顿很可口的饭菜,饭后还有西瓜,本没有吃水果习惯的我,在同学的一再礼让下,拿起了一块甘甜的西瓜吃起来。由于我太羞涩太惶恐也太想表达我的感激,因为如果同学和她的父亲不收留我,我就要在陌生的省城浪迹街头,就要从中午一直浪迹到晚上五六点钟,我非常想表示我的感激之情,不料越想表示越弄巧成拙,一会管同学的爸爸叫叔叔,一会又叫伯伯,好在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我的惶恐心理,坦然接受了我的前言不搭后语。
吃过晚饭,同学的父亲送我们去车站,记得提前了好几个小时,就是怕我们误了车。几个一同去上海读书的同学陆续赶到,各自与自己的家长挥手告别,家长与家长之间互相寒暄着,我站在一旁听着家长们的叮咛,心理很不是滋味,但我知道,从今后,我就要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了,无论风风雨雨都需要一个人来承担了。
上车时,很挤,那时候坐火车,都有一种恐慌,就是生怕买了票上不了火车。自从广播里播出开往上海的火车开始检票这个时候,恐慌从后排传到前排,从左面传到右面,本来排了几个小时的队,顷刻间土崩瓦解,人们变成了一窝蜂,手里举着票,身上背着又笨又重的包裹,像逃亡一样,涌向检票口,在检票口重重叠叠,内三层外三层把检票员包围得水泄不通,把票伸到检票员的眼皮底下,等着他拿着笔在车票上划上那么一道。过了检票口,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向站台。有走错站台的,背着行李,骂骂咧咧的再走回来;有的行李被挤散了一地,趴在地上重新捆绑着行李;有的跟孩子挤散了,大声叫唤着孩子的小名。总之,人们像投胎一样,生怕晚了,错过人类投成其他物种。
火车上,我们睡了醒,醒了睡。越往南走,上车的人越多,都是肩扛背挑,大包小包,拖家带口。很快,火车的过道、座位底下、厕所里都挤满了人。还好,我们几个人都有座位,困了就趴在小餐桌上睡一会,但是却不敢走动,生怕走了之后走不回来,或者走了之后没有了座位。当时火车就像装满人肉的罐头,人挤人,人挨人,层层叠叠,水泄不通,去一趟厕所要横跨无数人的身体,还要等厕所里的人出来才能方便。
火车走走停停,人流不停地上上下下,说普通话的人越来越少,听不懂的话越来越多。车上的厕所无人打扫,臭气熏天,再加上汗臭味、脚臭味、茶叶蛋味,当时的我,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或者句子来形容,虽然我报考的是复旦大学汉语言文学系,可此时此刻我的词汇是那么匮乏。
火车上难得有水,每次上洗漱间都是没水,带来的手巾散发着一股霉味。困乏时脸上的口水,眼里的眼屎都明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天气越来越热,空气又不流通,从家里带来的鸡蛋又很多,因为那时候,实在不知道这么遥远的路途,一天三顿饭要吃些什么,能吃些什么,所以每个同学都揣着十几个鸡蛋,几块干巴巴的面包。上车时,被挤碎的鸡蛋很快就变了味,变成了臭鸡蛋,可谁也不舍得扔掉,互相让着:你吃吧,吃吧,最后谁也吃不下去,只好顺着敞开的窗户,一个一个扔了出去。扔完鸡蛋后带着愧疚的眼神看着周围的人们,因为这些鸡蛋是家里人舍不得吃攒了半年的时间,或者是家里人省吃俭用、用当时通用的全国粮票换来的。
火车终于到了常州,这是我们到达上海的最后一个中转站。常州到上海只有二三个小时的路程,我们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但同样害怕赶不上火车,同时也想快一点到达学校,我们几个人就不出站台,问好了工作人员,上海开往常州的火车是哪个站台,然后提着行李站在站台上,等着这列火车。因为路程短,无需担心火车上是否有坐位,经历了两天两夜,好似我们已经千锤百炼。
下了火车,我们还要坐汽车,那时候从上海火车站到五角场是否需要换车我已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当我迈进复旦大学的校门时,有人喊我的名字,原来是高年级同学在帮助新生搬行李,办理入学手续。我知道,一种全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二
我非常珍惜我能不远千里,来到上海读书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认为这是老天对我的垂怜,是我祖辈积下的德在我身上得到回报。想想,只会背几篇古文,做几道数学题,认识几个英文字母,知道几段历史,况且知道的还不那么详细的我,到底有何德何能,来到全国闻名的学府来读书。
同学都很热情,见面都很有礼貌,现在想来估计是人家早有准备,也做好了长期生活、学习在一起打交道的准备。或者是南方不仅是鱼米之乡,美丽富饶,也是中华民族文明历史的发源地之一。“你好,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我也鹦鹉学舌,跟着人家问候着:“你好,以后咱们就是一个屋的了,请多多关照。”一个“咱们”这个词,就暴露了我从何处而来。寝室里一共住7个人,真的是天南海北,她们说的语言,穿的衣服,行为举止与我是那么的不一样,我在这里显得鹤立鸡群。
第一次,我想到了“家”这个字。
我想尽快融入这个集体,但我又抹不掉我自身、骨子里带来的东西,我也想说话的时候少带些卷舌音,音调再柔和放慢一些,可我就是改不过来。还有吃饭,第一次吃南方的米饭,是那么难以入口,哪里有东北大米的粘糯松软,倒是干燥松散,像散沙一样一粒粒挤在嗓子眼,让我费尽了口水。
可是,生活就是这样,该来的都会来,不论是你准备好了没有。在大学里,我要克服水土不服的困难,因为一到冬天,我的双手双脚就会生冻疮,痒、溃烂。我还要克服学习上的差距,因为南方北方虽然学的是同一个课本,讲的是相同的内容,但是课内课外延伸的程度不一样,南方的同学学得比较活,知识面广,能够举一反三,横向纵向延伸比较多;而北方的学校,只是盯着书本那些东西,内涵和外延都不够,显得知识面特别狭窄。还有一个学习方法问题,南方同学学习起来非常轻松,不论是考试还是写论文,常常是“优”,而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基本上在“良”和“及格”之间徘徊。这些都让我头疼,整天泡在图书馆、自修教室,熟读着课本上的内容,本以为掌握的差不多了,可一到考试,成绩仍然上不去。
我也发现我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很多,比如音乐,现在知道,所谓的欣赏音乐不仅要听出是什么乐器演奏的,还要知道叫什么名字,什么背景,哪个国家的等等,远远不是你听着好听就行,你听完心情愉悦就行。比如英语学习,在中学,学的都是哑巴英语,只知道背单词与语法,而上了大学还要学会听,还要学会说,还要会写短文。记得第一次上英语听力课,顾不得看那个英语老师长得有多难看,嘴有多大,如坠云里雾里,只听懂了一句:“op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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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其实,人生是什么样,只有活过才有资格说。青春该怎样度过,只有经历过才能回味,此时此刻只有沉浸其中,彼时彼刻才有资格回味,但一寸光阴一寸金,且行且珍惜。
第一个寒假,我没有回家,为的是给父母省些生活费,想想来回车票就要四十几块,还有路上的吃饭花销,还有回到家里的花销。寝室就剩下我和另一位同学。大年三十的晚上,整个走廊亮着灯,却没有了往日的熙攘,只有我和她。她长着一张娃娃脸,长长的披肩发,自然卷曲;皮肤很白,像瓷器一样,泛着柔和细腻的光;嘴也很红,不是涂了口红的那种红,是青春少女的那种娇红,只是牙齿不够白,大概是小时候打错了针吃错了药导致的,可就这点小小的瑕反倒让她笑起来更加可爱,更加开朗,更加阳光。
我们俩到食堂打了几个菜,又拎了几瓶啤酒,用木头桌子的楞楞角角,磕开啤酒盖子,一人一瓶,开始喝起来。一瓶过后,我们还在回避着敏感话题,两瓶过后,有些醉眼朦胧,喝到第三瓶的时候,认识有半个学期的我俩,开始推心置腹,说出了最怕人知道的隐私。原来,不仅我的父母经常吵架,她的父母也经常吵架,不仅我的父亲最疼爱我,她的父亲也最疼爱她。相同的经历,隐秘的话题,让我们的心又近了一步,可她的父亲已经离开了她,我替她难过,黯然神伤了好一会。
渐渐地,桌子上的啤酒瓶子越来越多,喝到半醉半醒时,我们交换了床铺,我爬上她的床,翻看着她的秘密,她睡在我的床上,查看着我简单的铺设。离家半年的时间里,我第一次敞开了心扉,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同我分担内心忧伤的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悄然袭上心头,我又后悔跟她说了我的秘密,那时候,我们都认为把父母的事说出来是很丢人的一件事,所以生怕她跟别人说出来,对她又产生了另一种感觉。
天亮时,我们数了一下酒瓶子,整整12个,也就是说我们一人喝了六瓶啤酒,这个酒量,是我今生以来创下的一个奇迹,无论以后的岁月我如何沮丧如何得意,却怎么也突破不了这个数字。两个“六”字,不是象征着六六大顺吗?我希望我和她一切都顺顺利利。
可是她并不顺利。毕业后,她留在了上海,本以为和大学教书的老公能够恩爱一辈子,可没多久,俩人就离了婚。她四十岁那年,我正在为家庭、工作打拼,灰头土脸,忙于生计时,她却永远离开了我。虽然我们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方,分别十几年,远在几千里,但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不知是为她的死流泪还是为自己的苟且而流泪。我一个人走在寒冷的街上,想起多年前上海那个潮湿寒冷的夜晚,只有她与我作伴,我们共同分享着彼此的秘密,怀着期待,怀着信任,又有着犹疑。她那饱满的青春的脸庞,温热的身体好像又来到我的面前,伸手可及。
天涯海角,山高水阔,用什么来寄托我的哀思。
四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当看到曾经嘴上说不急不急的同学,身边都有了白马王子的陪伴,帮着打水打饭,一起自习读书,羡慕之余也有着渴望,而我不知道除了等待还有行动。而当渴望的事情来临时,我又多次拒绝了青春的邀请。我实在不知道我需要什么,什么能满足我即空虚又充盈的心。比如那个在咖啡厅里帮我打扫卫生的男生,长的是那么可爱,白白净净,一说话露出两个虎牙,有着南方孩子的温文儒雅,可我却拒绝了他。还有那个给我送电影票的男生,坐在黑暗中,一边瞪大了眼睛看着银幕上的悲欢离合,一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而我却抽出手,消失在校园里。
我总是推开眼前的、垂手可得的,却渴望那些离我遥远的,像星星一样挂在天边的感情。比如一次回家途中遇到火车上的那个男孩,一路陪伴着我,照顾着我,开始还写过几封信,可没多久音信皆无,而我却日日夜夜思念着他,幻想着有一天,他背着那个军绿色的背包,带着一身疲惫站在我面前。为此我整天整晚穿行在寝室、教室、图书馆,用远离人群来掩盖我的相思,用埋头读书来驱走我的幻想。
校园的一年四季都是绿意葱葱,到了春天,玉兰花开满校园,小径又芳香,我遇到了他。他是个医生,湖南人,在上海进修,我左腿手术时认识了他,远离亲人的孤独让我对这个成熟的背影产生了依恋。出院后,我经常穿着春天的短裙妖娆地来到医院找他,找各种理由约他吃饭、跳舞、逛街,而他却保持着正人君子的风范,只是拥抱我,只会吻我的额头。
他有一句口头禅“我们湖南人”,可总是发不准音,发出“我们湖蓝人”的音,常常惹得我大笑。就是这个“湖蓝”人,走进了我的心扉。
记得暑假回家的时候,我和他坐在校园的草坪上,夜色掩映之下,成双成对的情侣在草坪上相拥相吻相亲,我知道今生也许最后一次和他在一起了,暑假归来后,他就要返回湖南,回到妻子身边,而我没有任何理由再追随他到湖南。微风逡巡,花儿散发出更馥郁的芳香,婵儿也在低鸣,似乎在催促着:快点,快点。而他只是握着我的手,只是亲着我的脸,只是说:我们只能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第二天凌晨,当我提着行李走出宿舍大门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晨雾中,空旷的操场只有他一个人,晨读的没有醒来,晨练的哨声也没有响起来,他的肩头已被打湿,他吻着我的额头,牵起我的手,背起行李,走出了校园。
在站台上,他长时间吻着我,好像是生死离别,可他不知道,只要他一声挽留,我就会不顾一切回到他的身边,毕业后来到他的身边,陪伴着他,到死。我们一遍遍地吻着,成为站台上的一道风景,旅客们开始是远看,后来改成围观,后来改成从车窗里观望,一切就绪的笛声响了,火车出发的铃声响了,我们还在吻着。在列车即将关门的时刻,他一边吻着我一边把我交给列车员,一个人孤零零站在站台下,渐渐变小。两天两夜的火车,我哭了两天两夜,眼泪擦干了又流下来,衣服湿了,手巾湿了,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止住这无穷无尽的眼泪。为了不让对面的旅客看见,我只好用手遮着脸,任眼泪无声地流淌。
这就是我的初恋,纯粹而深情。
暑假完毕,再次回到校园,我知道,我一个人的大学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