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沉默决不是消极的东西。所谓沉默也不是单纯的“不说话”。沉默是一种积极的东西，可以作为一个充实的世界而独立存在。
    沉默不仅仅是那种意义上的存在，它还具有一种伟大的性质。沉默在，故伟大在。正是在这么单纯的存在中，才有伟大。
    沉默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沉默是万事尚处于静止的状态，令人想起它来自某个历史以前的时代。换言之，沉默是先于“创世纪”的一种永劫不复的存在。

    当沉默存在的时候，再也不存在沉默以外的任何东西。沉默存在的地方，往往只存在沉默。
    在存在沉默的地方，人类被沉默看守。与其说人类凝视沉默，不如说沉默看守着人类。不是人类在吟味沉默，而是沉默吟味着人类。
    我们不能想象一个只有语言存在的世界。但是，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只有沉默存在的世界。
    沉默在自身中包含它的一切，不指望其它任何东西。它常常作为一个完整的东西而存在。因此，当它出现的时候，常常充满了整个空间。
    沉默不会发展，在时间中也不会成长。但是，时间在沉默中成长。好比说，时间这个种子播种在沉默之中，时间会在沉默中萌芽成长。换言之，沉默是时间在其中得以成熟充实的土壤。
    沉默不能用眼睛看，但它却是很明显的存在。不管多远的地方，沉默都能够延伸过去；不过它常在我们的身边。—— 它的存在，是可以使我们身体感觉到的那么近。我们不能用手去抓它；但是，我们可以像对一件衣服、一件裹着我们身体的东西那样的直接感受它。沉默，无法用语言给它下定义，但它确确实实的存在，那是一种无法看得见的明了实在。
    不管其它任何现象，远处的与近在的，广阔的与眼前的，普遍的与个别的，都不如沉默那样，它与你紧密地抱成一体。

2

    沉默是今日唯一“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在现代这样一个讲究效用的世界里，沉默是一点作用都没有的。沉默只不过存在本身而已。此外，任何目的都没有。因此，没人能够从沉默中榨取些什么。
    其它一切伟大的现象，都被效用世界所并吞了。连天与地之间的空间，不也很明显的作为一个竖起来的空洞，让飞机派用场吗？水啊，火啊等等，这些四大元素也都被效用世界所侵吞了，人们只是意识到，它们作为效用世界中的那一部分而已。它们已不复独立存在了。
    不过，沉默却是在效用世界的底部。我们不能凭借沉默，开始做什么事情。沉默就如同文字上的意义那样，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它是“非生产性”的。因此，从沉默那里，什么价值都得不到承认。
    尽管那样，比起其它效用价值的一切东西来，沉默却放射出一种更厉害的治愈力和援助之力。这种无目的、无益的东西，会出现在有目的、有追求的东西旁边出现。它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有目的、有追求的东西旁边。于是，这一种无益性使世人惊愕，也切断了有目的、有追求的潮流。沉默深藏在各种各样的事物之中，难以被侵害。对于榨取与掠夺对各种事物所起的伤害，沉默予以抚慰。于是，把各种事物从破坏性的利用世界夺回到全存在的世界，这样使得各种事物再一次成为完整的东西。沉默把某种神圣的无用性泼洒给了各种事物。何以这么说呢？因为沉默自身，只是某种神圣的无用性罢了。

3

首先要怜爱这荒野哟！
正是在这纯粹的法则中，
才形成了一尊尊的神祗。
——霍尔德林

    某种神圣的荒野，就处于沉默之中。为何如此说？因为荒野是营造神的地方。
    连根据法则形成秩序所必须的运动，在沉默当中，也不存在。沉默之中，存在与作用是融为一体的东西。比如说，一个星的轨道只集中存在于一道光亮之中。——存在与作用，就是这样的融合于沉默之中。
    沉默给于在沉默中生活的许多事物一种沉默所有的存在之力。于是，事物的存在性就在沉默中得到加强。附丽在各种事物上面的生成的、浮动的性质，沉默中都早已不存在了。
    通过这种存在之力，沉默只要存在便具有价值的状态，简直就是一种神的状态。寄宿在各种事物中的神性的痕迹，只有通过与沉默保持关系，才会得以保存。

    作为原始现象的沉默

    沉默是一种原始现象，也就是说，在这个基础上再也无法还原的一种本原性的事象。沉默除了造物主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交换。在沉默的背后，我们所能寻找到的、与沉默有关系的东西，只有造物主而已。
    沉默与其它的原始现象一样，比如爱啊、真心啊、死啊、生啊，同它们一样都是根源性的、同时也是不言自明的东西。不过，沉默在有这些其它原始现象之前早已存在了。因此，在所有这些原始现象之中，沉默早已寄宿在里面了。沉默是许多原始现象中最先出生的东西。沉默覆盖了爱、真心、死等等其它的原始现象。因此，在这些原始现象中有着比外部表现出来更多的沉默。也就是，在爱啊、真心啊、死啊当中，除了作为爱啊、真心啊、死啊这些表现出来的东西之外，还有更多的沉默寄宿其中。在一个人的里面，就蕴藏着终其一生所化费不了的、大量的沉默。正因为这一点，人的所有表现才具有一种神秘的色调。一个人内部积蓄的沉默，远远超出这个人的有生之年。因此，在这种沉默中，联系着人的过去和未来的世世代代。
    当站在许多原始现象之前的时候，我们再一次回到泰初的发端。此时，我们丢弃了那种与日常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单纯的派生现象”（歌德语）。那是一种死亡一样的东西。我们直面一种无以名状的新发端，孤零零地被置放在那里。正因为如此，而感到不安。……“当许多原始现象脱去了遮盖，出现在我们感觉面前时，我们对这些原始现象感到一种畏怖之情，这种畏怖之情渐渐加强，直到它成为一种不安的感情。”（歌德语）
    也就是说，我们在沉默中重新站立在泰初的发端之前。从那里，万事可以重新开始，万事可以重新创造。人可以通过沉默，在每一个瞬间，与泰初的东西相结合。这样，当人与沉默结合时，不单单是参与了这个叫“沉默”的泰初的东西，而是参与了一切的泰初的东西。沉默是特意为人类而准备的原始现象。像沉默那样不论何时、一瞬间便可实现的原始现象，其它是不存在的。
    性欲，对人来说，也可以随叫随到，这是另一种原始现象。今天，当沉默这个原始现象渐渐被毁灭的时候，人们便不顾一切的依赖“性欲”这另一个原始现象了。如果性欲在许多原始现象的系列中得不到保护，没有秩序的话，也就会使一切失去规则，形成错误。
    沉默，换言之如同太古时代的东西那样，高高的耸立在现代世界的噪音之中。它不是一个死亡的东西，而是像一条活生生的太古蟒蛇那般的盘踞在那里。不时还能看得见沉默所拱起来的巨大的背心。不过，这条太古蟒蛇的整个身体，正在现代满耳噪音的丛林中不断地往下沉。这条太古蟒蛇的身影正渐渐消失在它自身的沉默深处。尽管如此，我们还能看到今日的所有噪音，不时地停留在这条太古蟒蛇——唯一的沉默——的巨大的背心上，只发出如同昆虫震动翅膀那般微细的声音而已。

    （译自《沉默的世界》1948年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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