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渔:《卡夫卡:一位失败主义的大师》
(2009-04-18 17:0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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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中外文学哲学精品资料 |
读卡夫卡的笔记
如果我说出卡夫卡这个名字,人家会问我你说的是谁,如果我说他是奥地利人、犹太裔、现在是捷克人,大家对这个外乡佬会表示鄙夷。但如果我又说,他可能是这个世界最伟大的作家,人家会将我当成一个无害的神经汉。
1、日记
在他所有的日记中,有八本蓝色的八开本日记,用的是德国中学生常用的那种字母练习本,时间自1917年11月至1919年,正好填补了四开笔记本的空白。与其他十三本四开本的笔记不同,这八本风格迥异的日记差不多完全是由文学观念、片断和格言构成的,基本与日常生活无涉,即使写到生活本身,也是诸如“12月4日。宰猪。”“11月10日。床。恶是善的星空。”之类的。我迷恋他的这些日记时来已久,想法很多,以至无法将这些想法连缀成篇。卡夫卡的这些格言片断其混杂与丰富也在对抗着将其体系化的企图。在我看来,正是这些日记,让他成为一个最伟大的格言家,成为维特根斯坦、尼采、叔本华这个序列里最富创造力的寓言家和格言家。著名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卢姆评价说,卡夫卡不能算是一个纯粹的小说家,他的《城堡》和《审判》在任何方面都不能和《追忆似水年华》和《为芬尼根守灵》所具有的美学价值相提并论,“然而,卡夫卡最好的作品片断——小故事、寓言、格言——超出了普鲁斯特和乔伊斯”,并树立了一种类似于托尔斯泰在十九世纪所曾经拥有的精神权威的形象。
2、逃避
卡夫卡的朋友、遗嘱执行人马克·布罗德认为,当你记日记时,通常记下的仅仅是那些难以忍受的或令人不快的内容。把痛苦的印象记在纸上往往是为了摆脱它,而卡夫卡在日常生活中则有一种鲜明、天真、坦率的天性,他记下的这些文学观念、故事的开端、掠过头脑的沉思等等,都成为了他与周围有敌意的世界相抗衡的方式。“三天躺在床上。一小群人站在床前。骤变。逃避。彻底的失败。总是关在房间里的世界史。”这些并非为发表而写下的“私人性文字”,因其自由并具有隐私性,而显得坦率、直白、急切,过分自我,充满暗语,甚至有些晦涩,“只有我一个人懂得我自己”。卡夫卡的这类“私人性著作”实在是太多了,在他的九卷本全集里,日记和书信就占了五卷,这还不包括从他的日记里生长出来的那些小说和随笔。
苏珊·桑塔格在《诗人的散文》中说:诗人的日记其焦点往往是诗人与日常的自我之间的差距,以及两者之间往往并不成功的相互作用。这些日记充满保护诗人的自我的各种规则;绝望的鼓舞箴言;缕述危险、沮丧和失败。日记成为了避难所、黑暗的心灵角斗场和盔甲,“在每个方面都无能为力,而且是彻底的”,“我肩负着什么?什么样的幽灵悬在我的四周?”除了反讽、抱怨、沉思、灵感、梦幻之外,日常的自我被无情地牺牲了。“德国对俄国宣战。——下午游泳。”这就是日常生活的所有隐喻,确切的说,日常生活不会出现在日记中。
3、迷惘
卡夫卡的日记里充满了迷惘,甚至包括他的其他作品,惶恐、不安和迷惘都是一种基调。“目标是有的,道路却没有,我们所说的道路,不过是踌躇而已。”这迷惘即是一种矛盾,也是一种无言和神秘。进入迷惘意味着深入更广阔的现实,深入人类更巨大更黑暗的真实。真实的一部分是晦暗不明的,连聂鲁达这样的人民诗人都曾说过“一个诗人,若不是现实主义者就会毁灭;可是,如果仅仅是个现实主义者也会毁灭”。连杜拉斯这样的作家也曾说过:激情、疯狂和热情,其意思是“心中有神”,“有致命的爱才有小说”,而我要说“有致命的迷惘才有诗”。诗歌不是自明的,而是迷惘一团,有太多的不可说,不可说本身即是真理,说破了,就成了妄言。
4、信仰
卡夫卡信仰的核心即是“不可摧毁性”(indistructibility),“信仰意味着:解放自己心中的不可摧毁之物,或说得更正确些:解放自己,或说得更正确些:存在即不可摧毁,或说得更正确些:存在。”“人不可能没有对自己内心中不可摧毁之物的持久的信赖而活着,而无论这种不可摧毁之物还是这种信赖也许都长时间地潜藏在他身上。这种潜藏的表达可能性之一是对一个自身上帝的信仰。”(卡夫卡)一位自身的上帝而非真实的上帝,是对“自我”的最大肯定。“不可摧毁性”是人的一种基本特性,神圣而又世俗,是个基本的事实,即使我们面临多大的不幸,面对多大的迷惘,我们都不会真正的陷落,也不会失去实际上的不朽,因为我们的基本存在仍是不可摧毁的。
5、风格
加西亚·马尔克斯有一次对昆德拉说:“是卡夫卡使我懂得了可以用另外的方法写作。”在这位魔幻现实主义的大师眼里,这另外的方法即是越过真实性的疆界,但并非为了逃避真正的世界,而是为了更好地把握它。
昆德拉,这位自负的小说家不仅听不懂马尔克斯的话,同时也误解了卡夫卡。卡夫卡的越界难道仅仅是在把握真正世界的同时投入了另一场使人着魔的异想天开的游戏?难道仅仅是在严谨地分析世界的同时玩了一把自由自在、不负责任的小把戏?这太初级了。据说昆德拉还在卡夫卡那里发现了“性”,以及“它的可怕的无意义”,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但他对卡夫卡的开创性风格还是有所把握,那就是梦幻与现实的结合:“19世纪沉睡中的幻想被弗朗茨·卡夫卡突然唤醒了。卡夫卡取得了后来超现实主义者提倡但他们自己从未真正取得过的成就:梦幻和真实的融合。实际上,这是小说由来已久的美学抱负,诺瓦利斯曾暗示过,但它的实现却需要一种特殊的、一个世纪以后惟有卡夫卡才发现的炼金术。卡夫卡的巨大贡献并不全在于他跨出了历史发展中决定性的一步,更为重要的是,他出人意外地打开了一扇门,让人们看到在小说这块场地上幻想能像在梦中一样爆炸,小说能够从看似难以摆脱的逼真性要求中解放出来。”
另一位说德语的喋喋不休的大师纳博科夫对卡夫卡的风格有更精确地发现,他在其自以为是的《文学讲稿》中说:卡夫卡的风格即是他的清晰、准确和正式的语调与故事噩梦般的内容形成如此强烈的对照,没有一点诗般的隐喻来装点他全然只有黑白两色的故事,他的清晰的风格强调了象征可以是有创见的,也可以是愚蠢和陈腐的。
梦幻,现实,清晰,准确,卡夫卡的风格可以用几组相矛盾的词语来表达。在卡夫卡眼中,一个真实的、客观的世界必然包含着梦幻、神秘,包含着无言的东西,他进入了这种无言的状态,在譬喻之后包含着譬喻,深渊之后另有深渊——“什么也不是,光的残余从言词中横穿而过。”即使是无言的东西,他也做到了最大可能的清晰和准确,即使是那些最为短小的篇章,片段,无头无尾,他也做到了细节上的绝对真实。“日子,季节,一代代人、一个个世纪互相接替过程那种表面的寂静是一种倾听;马匹就是这样走在车子的前面。”这种把握世界的能力,这种质朴、简洁和坦率,拥有绝对的价值。他既有一种沉默的天性,“他有点乌鸦的气质”,也有叙述上的绝对耐心,将荒诞的世界展示在真实的逻辑之上;他有时会将叙事背景抽空儿直抵真实的核心,有时又会诀别任何主题,只作一种纯客观的描述,像一幅黑白素描。他是一位出色的幻想家,也是一位卓越的观察家,他将细腻的感受力和现实世界的经验性天才地结合在了一起;他从来都不是一位虚无主义者、神秘主义者,他是一位现实世界的斗士,一位失败主义的大师。
6、压迫
7、孤独
“我讨厌一切与文学无关的事物,谈话使我厌烦,拜访他人使我厌烦,亲人的悲欢使我厌烦;害怕接触,害怕进入他人之中。”“我将疯狂地致力于与一切人隔绝,与一切人为仇,不同任何人说话……”“我讨厌它们,因为它们妨碍了我,耽误了我……”“我投入孤独的怀抱,犹如江河汇入大海。”卡夫卡的理想生活是作一个“地窖人”,一个人躲在黑暗的地窖里,独自面壁写作,隔绝与一切人的来往,晚饭由那个叫妻子的人从洞口送进来……“为了写作我需要孤独,不是像一个隐居者,而是像一个死人。写作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更酣的睡眠,即死亡。正如人们不可能把私人从坟墓中拉出来一样,也不能在夜里把我从写字台边拉开。”这种乌托邦生活能够带来杰作吗?答案是明确的——一切杰作在矛盾中自然生成。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卡夫卡却是个舌头灵活、内心简朴、精神健康的人,一点也不抑郁和绝望,但是内心却一团黑暗,因为他看到了人间更多的真相,预测到了更大的灾难。无人能够分享这些真相和灾难,也无人能够真正听懂他的预言,因此惟有孤独。“孤寂只会带来惩罚”,在卡夫卡的心中,两种背道而驰的倾向一直在相互搏斗:对孤独的渴望和追求群体生活的意愿。对于写作来说,越孤独越好,但孤独本身具有一种噬人的力量,它可以帮助作家完成杰作,也可以将作家的生命吞噬。想想看,那些被孤独吞噬掉的天才:赫尔德林、波德莱尔、坡、狄兰……
孤独没有吞噬卡夫卡,小小的结核病菌却将他击倒。1917年9月,卡夫卡首次查出了肺结核。他在9月18日的日记中写道:“一切粉碎了。”只此一句。后来他又补充说:“一切都变了,苦难又逼近躯体。”
身体的疾患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有多少惊人的著作还没有完成年,这位脆弱的天才就匆匆离去。“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刻着:我在摧毁一切障碍;我的手杖上则是:一切障碍在摧毁我。”相同的是这个“一切”。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卡夫卡已经无法开口讲话,只能用笔在纸上记些自己想说的话:
“来点水,这药片卡在黏液里,像玻璃碴子一样。”
“一只鸟钻进了房间里。”
“永恒的春天在哪里?”
“请把你的手放在我的额上,让我鼓起勇气……”
1924年6月3日,卡夫卡在疗养地逝世,并留下了一份被背叛的遗嘱:“将我的一切手稿销毁。”
本雅明在给神学家舒勒姆的信中说:“我们读卡夫卡时带着这样一种单纯的认识:他是一个失败者。”“如果我们要公正的评价卡夫卡的形象的纯粹性和独特的美,我们不能忘记一样东西:它是失败的纯粹性、失败的美。一旦一个人认可了最终的失败,所有的事情便一件接一件地出现在他面前,仿佛出现在梦中。而再没有什么有如卡夫卡强调自己的失败时的狂热那样令我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