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渔:《读诗笔记之碎思录》
(2009-04-10 08: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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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笔记之碎思录
朵渔
●1 生活。我生活在诗中,有些时间我会被诗整个儿吞没。也许我制造的纯粹是一些垃圾(我常常有这样的怀疑)。我可能更像蚯蚓一样,埋没在黑暗的地下,吃土,目标是:永远向前,然后留下一堆垃圾在身后。我吃饱了,然后我蜕几层皮死去,我唯一被写进追悼词中的贡献,只是把上帝脚下那坚硬的泥土翻松了。
●2 大人物之思与私生活之惑。一个人在家时我会情不自禁地挖鼻孔,抠脚趾;吃饭时我狼吞虎咽,喉管里发出一种类似猫的打鼾声,极没风度;上公厕没手纸我就用报纸对付……每当此时我会不由得想到一些电视、报纸上的大人物——他们多体面,精神多文明,用手挡着嘴咳嗽,脖子上围着白餐巾,头发总是一丝不苟,笑就只是微笑。我时常也有大人物之梦,他们过分的文明对我构成了一种伤害。以此龌龊的日常生活,何时才能成为“大人物”呢?
这也是我的私生活之惑。
●3 事件:挖掘。无疑的,一个诗人不是在制造和发明语言,不是在随自己的意愿让词汇排队。诗人真正所做的工作不如说是挖掘语言。那些最具诗性的语言埋没在尘世间,被虚荣扭曲,被修辞遮蔽,被用滥了的美学意味覆盖。诗人必须拨开丛丛迷雾,小心地吹开表面的尘土,清理掉语言身上的异化物,那金子般的诗句就躺在那里,一个诗人的真诚劳作让它们重新闪光。
那儿的邮政局长每天喝醉。(米沃什)
那将下雨的旧世界
泥泞 妓女们在洗脚 (于坚)
我听见你在咬苹果 (张枣)
这是春天的桌子,春天的椅子,春天的酒。 (柏桦)
这些诗句来自地下,来自日常的旧货仓。我们似曾相识,如今让它们重见天日的是诗人。在此意义上,写作就如于坚所言:挖掘。它追求的是一种语言的(不同于“原创”的)原生性,追求的是词与词的正常使用。而那种拼贴、改写、引用,那种追求“无一字无来历”,试图“用引文构成一部伟大著作”,是对汉语的一种深深的伤害,对于诗,它是一种机械学意义上的“永动机空想症”,“一种奇妙的语言机器”(帕斯)。这种语言上的窒息感带给我们的通常是一种肉体上的深深的厌恶。
●4 为一部诗集拟就书名。我的第一部诗集还没有找到出版的地方,但我一直醉心于为它起各种各样的名字。最先想好的名字是《比如说》,其次是《病句》。用《比如说》是因为我讨厌自己最初的语句中充满了比喻句(比喻就是换一种说法,就是对原说法的不信任);用《病句》是因为我发现自己一度成了语言的刽子手,我将语言拉长、截断、蹂躏,像一个大孩子欺负一个没有兄长的小孩子一样,我对诗句有一种充满童年残忍快感般的负罪感。
现在我为诗集拟就的书名是《此书献给我的母亲》,因为我的母亲重新进城为我照看孩子,我才写下了我的大部分诗篇,这个书名更符合我现实的生活。
为一部书而写作,为一个书名而写作,是快乐的和令人激动的。
●5 雨。雨在我的生活中比诗更重要,没有雨,我会像一条鱼那样涸竭而死。下雨对我是一种过分奢侈的享受,这个字本身以及由它所创设的一种情境,对我都是一种无穷的诱惑。这是一种情结。雨天和夜晚是一致的,可以无限放宽一个人的心灵。我为这个字写过几行诗:
一万枚树叶在闪光,好像真有
一万颗心灵 因为自惊蛰至谷雨所带来的
惊人变化,它们为自己的遭际哭泣
无边的细雨,我们还指不出它的确切
边际,就像我们永远不明白
那些鲜亮的树叶,它们来到世上的确切时辰。
●6 海。除了雨,海对我的吸引力就是其次的。我有过两次海上航行的经历:天津——大连,我见到了北方夜晚的大海;广州——海口,我见到了南方月光下的大海。海是另一个世界,它的浪波是另一个小世界,海的胸腔则是一个可以居住的广阔空间,我愿意居住其中,我相信能够居住在海底世界,就可以返回古代社会。海底是人类真正的心灵。海的表面的广阔让人想到“绝望”和“渺小”,“渺”就是接近于“无”。海滨浴场是一个污秽之所在,那儿不能被叫做“海”,它只保留了海的小小的脾性,那里有数不尽的大海的唾液——泡沫、死鱼、贝壳、皮肤光鲜的人群。
●7 天空。我对天空的印象不是来自地理知识,其实可疑的地理知识一直未能彻底改变我对天空的最初印象。上小学时我时常闹肠炎,有一个春天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三天我拖着衰弱的小躯体走出房门,爸爸在院子里拉土,此时的日全食刚进行到一半,清新尖锐的阳光直射到院子里,槐树上像下了雨;上中学时我经历了60年一遇的哈雷彗星,当同学们惊叫着冲出教室门时,我被挡在了后面,在中学的走廊上,我看到耀眼的彗星拖着尾巴,播撒着银光,不快不慢,消失了(对大多数人可能意味着永远的消失);小时候我在家乡的大槐树下做过一个梦:一只木盒子在空中飞过,有风筝那么高,这是我对空中飞行的最初印象;直到前几年,我才第一次坐上飞机,经历了一次真正的空中飞行。飞机眩晕着在云层上飘荡,像在仙女的裙子下淫荡地穿行。
比海更宽阔,天空,不可解的太多。而诗是为大地服务的,面对天空和大海,它的无力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
●8 一种行动的诗。语言对于一个诗人的折磨是无以复加的。“说什么话”和“选择什么样的说话方式”其实是一致的,同一个问题。“如何写”和“写什么”也是一致的,同一个问题。深受语言的折磨其实是深受诗的折磨,也就是深受你自己的折磨,自我折磨。这么一路推下来,诗其实成了行动,成了存在,成了活着。这和“为什么而写诗”有关。写诗其实是自投罗网,类似于梦游症,“抱着一块石头沉到底”,“不计后果”的一种行动,一种无可奈何,无可为而为。想到这里,语言的折磨会减轻一些。其实不是语言在呼唤诗歌,而是诗歌将一种语言唤出。这诗是无形的大网,场,是你的头脑,你的身体,你本身。
●9 玛·杜拉斯。我喜欢杜拉斯从这个名字开始,从它的发音开始。我将她看作一个疯狂的女子,我喜欢她甚于她的作品。“作家的身体也参与他们的写作”,杜拉斯的一生是对此最好的解释。我厌恶她的老年,我喜欢她的15——30岁。一个女人,当她的乳房下垂时,“她”也就不存在了。在我眼里,她最好的作品是《物质生活》,这是真正属于杜拉斯的说话方式,比如《波尔多开出的列车》,恣肆,放松;《情人》可以读两遍。有一段时间,我将杜拉斯稍稍等同于洛丽塔。她是用身体完成作品的人,“作家在他们的所在之地,也会激发性欲,……(他们)都是最好的性对象。”
●10 女人 少女。女人是熟透了的人,结出了果实的人;少女是吸足了水分的春天的幼树,是无用的植物。少女和美、凉、涨、慢等词相对应;女人和温暖、性、焦虑、气味等词相对应。“女人是梦想的富矿。”(佩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