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此诗便是大唐诗人李白之名篇《侠客行》了。李白幼年习剑，博览百家书法并溶入剑术之中，其招数自走一派，飘逸轻灵，如游龙似猛虎，确是当时少有的剑客之一。然因其沉迷诗酒，又好远游交友，玩世不恭，故其剑轻灵有余而狠劲不足，名声虽远，却终究成不了一代宗师。当然若论诗道，他倒是当之无愧。
其实，当时真正的高手，却是李白的传人“无剑客”，“无剑客”是江湖朋友赠送给胡疯子的称号，其实他原名胡风，而他唯一的朋友“刀魂”赵三，却是一直称他为胡疯子。名与姓，字和号，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称呼罢了，与其人并无本质上的关联。就像胡疯子（他喜欢这个称呼），他当时也并不是疯子，然而听到赵三这么称呼时，他的心中却会升起一股莫名的兴奋，他知道：这就是喜悦，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这种喜悦，一个人哪怕在其一生的漫长中，也难得遇到几次。胡疯子想得起来的，他的一生，也只有喜悦过三次。真的只有三次！
第一次是在他十四岁那年，春天快要到来的时候，下了场雪，非常大的一场雪。下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里，他与母亲没出过门，天天呆在家里祈祷。大雪过后又三天三夜，雪融化得差不多了，他却也迎来了人生的第一场悲痛：他的父亲，一个很老实很善良的乡下人，在打猎的时候，被大雪埋没了，雪融化的时候，尸体也随着雪水流走。他的母亲，那位温柔贤淑的乡下女子，因痛失爱夫，伤心过度，于三天后的夜里平静地走了。
十日之内，连失双亲，胡疯子十四年来的幸福仿佛变成了流不尽的泪，从今往后就是孤儿了，想到这他就哭，哭得死去活来。
然而，生活毕竟还得继续，变卖家产葬了母亲之后，一无所有的胡疯子就开始了流浪的生活。十四岁的少年，身体还未发育健全，又毫无一技之长，可见其生存之艰难。他讨，他偷，他抢，他被人捉住被人打，打得半死不活的。第二天他又去讨，去偷，去抢，又被人捉住被人打。生活就是这样过下去的，直到半年后的一个冬天，他因偷人家几纹银子，被四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狠揍了一顿，昏迷不醒地被人抛到夜的黑暗里头，他的光明来了：被游山玩水的李白看到，并被他收养。
从此，他成了李白的书僮，为李白捧书提酒背剑，跟李白行走江湖。夜里，李白饮酒舞剑之时，他便立于一旁悄悄观看，而每当此时，李白舞剑的手就会变得更慢，仿佛怕他看得不够仔细似的，把每一招都不断重复演练。
李白从来没教过他剑法，但也没叫他不要练剑。于是，李白醉后，他就独个儿练着，以当儿戏。其实，他根本没有杀人出名的欲望，几只不过是以一种随意的心态做着一种强身健体的活动罢了。因他体质实在太弱，李白也没想他能成什么气候。并且李白也没有把剑术传给后人的这种期盼：剑术再高，武功再好，又有什么用呢？终究也是无法施展的。所以他只是期望相依为伴的胡疯子能健康快乐地过每一天，所以那段时间也就成了胡疯子最愉快的时光。他穿着光鲜，像李白一样喝酒吟诗舞剑，简直就是李白的影子。想起这些胡疯子会笑，一想起来就笑。
然而，好日子终究不长久，三年后，李白于涂县县令李阳冰家郁郁而终，胡疯子不原寄人篱下，葬了师傅后，他就开始了独个儿流浪江湖的日子。
好在，此时他已有了一身武艺，且到了十七八岁，身强体壮，剑术也自成一格，再不似从前那般无助。他行走江湖，游山玩水，饮酒作诗，打抱不平，凭一支长剑，却也少逢敌手。半年下来，江湖中便多了一名“诗剑少侠”的剑客。“诗剑少侠”其实也不是什么数一数二的高手，他的出名主要是因为那年八月的一次偶然。
那年八月，秋风正是好时节，农人忙着收割一年的希望，他常常坐在小路旁，看着忙碌的农人，时而饮上两口酒，时而吟上几句诗，时而发他一会呆，却也自在。
这天中午，也就是胡疯子酒入七分微有醉意之时，突闻远处林间有刀剑相击之声，并夹杂女子呼喝之声。胡疯子大奇：光天化日之下，哪来击杀？于是迎风寻去。却见三个四十余岁的汉子正在围击一位二八少女。此女子眉目青秀，一身红衣，若是长在大户，必定也是一朵名姝。只可惜此时，她非但香汗淋漓，而且衣裳已被三把大刀刮得不成样子。手中利剑虽舞得密不透风，却已分明到了最后时刻，只见她惊呼四起。
胡疯子细看那三人，甚熟。原来那是江湖恶名已久的“辽东三狼”，其兄弟三人使的刀法是同出一门，走的是“狠、准、快”的套路，而且狠中带劲，准走偏锋，快又多变，再加三人配合默契，就如同一人六手。三把大刀织成一片刀网，把红衣少女围得紧紧密密，绝无退路。
再此下去，她必死无疑。想到这，胡疯子飘然而下，青铜长剑出鞘，划空带出一道闪电，朝其中一名汉子脖间割去，却是李白独门剑法“蜀道雄风”中的第三招“地崩山摧”式，同时闻到他怒喝：“好不知羞，三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丢尽我习武之人的脸，还不住手！”
那汉子见青光闪至，忙举刀相迎，接是接准了，却因胡疯子出剑在先，出其不意，力道使到妙处，而他于刀劲未生之时接招，故虽劲力相差不多，却还是输了一着，被迫退三步，脸红心跳，暗叫惊险。
胡疯子待要追击，另二汉子中又分出一人，两个对付他，独留一脸有刀疤的汉子对付红衣少女。五人两组，也不多话，并缠斗在一块。
红衣少女独对一人，虽久斗疲惫，却也能支撑一时。而这边胡疯子却是不同，险象环生，完全是仗着那套“蜀道雄风”之神出鬼没剑法缠斗于两人之间。“石栈相钩”、“六龙回日”、“百步九折”、“雄飞雌从”……“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使到此处，只剩最后一招“杀人如麻”，而两汉子还是步步进逼，脸露得意之色，其中一人更是淫笑道：“如此小儿，也敢管大爷们闲事，真是嫌活得久了……待爷爷们送你回家后再去找小姑娘玩。”说罢，两把大刀同时飞起，一个横刀割首，一个立式剖腹，均是狠招。红衣少女惊呼：“少侠小心，快闪。”
说时迟，那时快，躲已不及，胡疯子也发起狠来，好，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举剑，朝天，剑转旋风，如同鬼怪之呼泣，妖魔之惨叫，却是那“杀人如麻”的绝招。但见旋风横转，刮起两道轮子，从两个汉子脖间闪过，两个头颅便朝空中飞了出去。
刀疤汉子与红衣少女哪见过如此诡异之剑法，同时呆了。但只一瞬，刀疤汉子便转身攻来：“兄弟慢走，待哥哥为你们杀此贼子后再来相陪。”于是使刀疯狂地朝胡疯子砍来，只攻不守，刀刀拼命。胡疯子此时也是暴怒，使出了附在剑法中的最末一招“不如早还家”，这却是李白当年暗藏的保命招数，只是他少遇凶险，竟是从未使过。因此世间可谓无人知晓，但见长剑如青龙点头，化作一道青光，从刀疤汉子腹中穿了过去，把那汉子射飞到十余步外，直直钉立于一棵树上。
转瞬之间，连杀三个，对于胡疯子来说，是平生第一次。故虽所杀的是罪大恶极之人，他也是极为惊颤，竟然呆立当地，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那红衣少女胆色稍大，提醒胡疯子于山林间挖一深坑，把“辽东三狼”一窝埋了，才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
二人互道姓名，问起缘由，却原来此女是李白当年恩友黄侍郎之女。那黄侍郎原是大忠臣，却因遭奸人陷害，被满门抄斩，唯一仅存之遗孤黄娟婵，因自幼在九华山随师学艺，无人知晓，才逃过此劫。这黄娟婵自得知父母兄长全家被害后，便性情大变，不再言笑，全心学艺。上半年，因其自觉有所成，加报仇心切，故辞别师友回乡复仇，想不到仇人消息灵通，先行招来杀手“辽东三狼”伏于半路，欲先下手为强，却幸好为胡疯子所救。
黄娟婵自是感激不尽。胡疯子知道师傅之恩友被奸人所害，也是大怒。于是二人结伴京城，于某日夜里潜入奸贼府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割下奸人首级，到黄侍郎墓地祭拜之后，双双离开京城。那黄娟婵既无牵挂，也不知欲往何处，于是二人便同行江湖，行侠仗义，并于多次搏斗的配合中悟出一套两个结合互攻互防的剑法，其剑轻灵如蝶飞，飘突似仙子，胡疯子为其取名曰“蝶飞仙子舞”，二人互练成熟，自然也是功力大增，惩恶扬善，好不快哉。
这段时间，是胡疯子的第二段愉悦时期，少年得志，又有红粉知己日夜相伴，人生还有何求？日间两骑古道游，夜里把酒诗对月，此情此景，夫复何求？不久后，江湖传出奇闻：李白传人“诗剑少侠”和“红衣女侠”于黄山之巅喜结良缘，江湖各派高手均有前去道贺，果然是金童玉女，羡煞世人。
然好景不长，匆匆两年后，黄娟婵因病卧床，寻医后方知，是得了一种人间少见之怪病，四处寻名医后仍不见起色，于当年年底，死于胡疯子怀里。此时他们未有儿女。
人终难胜天，纵有天下无敌之武功，又能如何？还不是换不回爱人性命？一切都不是自己能把握的，想到此，胡疯子真是无言。
此后，胡疯子便似从人间消失，人们以为他是身随妻去，其实他只是整日里坐卧妻之坟前，或哭或笑，对妻倾诉离别之苦；或疯狂击剑，以求忘得一瞬之痛。
人生之事，本是如此，虽年纪尚轻，其心已死。胡疯子从此避于山野。但想真正离于人间，与世隔绝，却也不能。
这日，胡疯子化身成山野村夫上街采买米莱之类食物，于回家途中，遇一二十余岁之轻年躺于血泊之中，探指，却微有呼吸，便把他救回养病疗伤。后来方知，此人便是名盛江湖的刀客“刀魂”赵三。
这赵三半生杀人无数，但皆是大奸大恶之徒，其以一套“影子神刀”行走江湖，未有敌手，故世人赠其号“刀魂”，谓其刀法中自附灵魂，惊天地泣鬼神，当真是非同小可。
“刀魂”赵三何以受此重伤呢？却原来是追杀一采花恶贼，不幸中了埋伏，被数十名小贼围杀，待其杀出重围，逃到半路，终因流血过多，体力不支而昏迷当地。幸得胡疯子所救，医治及时，却也无大碍。
赵三本也性情中人，更因其“琴棋书画诗酒刀”无一不精，两人既年纪相佑，又皆看透红尘，自然相处融洽，不几时倒又引起了胡疯子的豪情乐趣，正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两人对刀论剑，饮酒作诗，自然也生出百般情趣。
这是胡疯子的第三次愉悦。快乐的日子好像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到3月，正是春光无限之时。这日，两人正于草庐前对练刀剑，胡疯子使的是赵三的“影子神刀”融于剑术中的招数，赵三使的却是“蜀道雄风”融于刀法中的招数，但见刀光剑影不见人。其实两人之武功，于世间已是绝无敌手，但因其二人皆厌烦于世间之俗事，倒也自得其乐于山野之间。
练到酣处，突闻远处有衣袖之声，而且似有多人同时闯进，二人警觉顿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瞬时之间，只见千百支火箭同时从四面八方射到，二人顿时被困于箭林火海之中，无一处空隙可逃脱。那赵三果然了得，但见他左闪右击，大刀如墙，把前面的箭全部封于刀墙之外；胡疯子刚长剑如风，旋转不已，把后方的箭全部卷走。
然箭虽被截，火却不灭，在刀剑之外的四周，积箭越来越多，火烧得越来越旺，两人俱已感到眉发焦味，再过得一时半刻，两人必藏身火海。此时，容不得多想，只见赵三突发神勇，右手刀舞不熄，左手掌飞如剑，劲贯五指，为胡疯子挡住后面之箭，同时口中喝道：“疯子，快走！”
胡疯子岂能不知赵三心事，一阵暖意涌上心头，他笑道：“老三此言差矣……若是让你先走，你可愿意……哈哈，咱们兄弟能够同生共死，倒也足矣……”
眼见得情势越来越危急，二人实难再支撑片刻。好个赵三，但见他右手大刀突然快舞，左手剑掌却不顾如蝗火箭，注全身神力，急往胡疯子身背推出，同时叫声出口：“疯子，保重！”
胡疯子只觉背上似有千万斤之力涌来，把他向数十米的高空推去。当他闻言往下看时，赵三已身中百箭，气绝当地，右手大刀也已掉落地上，左手却依然作上举的姿势，空间被一瞬定格。
此时，不容他悲奋，火箭又已朝空中飞来，胡疯子忙提劲贯顶，施展轻身之术，往上再升十余米，接着往左前方飞出，逃身箭外，急驰而去。这时有人从树丛里钻出头来，大叫可惜，却是一位军官。
再说那胡疯子，直到飞驰数十里外，方才停歇，脸上湿如雨后，却早不知是汗是泪还是血。想起赵三种种肝胆豪爽之处，但觉心如刀绞，痛不可言。至于为何无缘无故的引来杀身之祸，到底是得罪了哪位奸人，他却是未去细想。行走江湖上，岂能不树敌？
此后，胡疯子便真的从人间消失了。
后人记起李白，只说他诗剑无敌，却不知有胡疯子其人。
2003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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