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4日:小说的叙述逻辑——《装在套子里的人》的“删节”研究
(2017-07-11 14:0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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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语文月刊》2017年第7期。
【摘要】契诃夫的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本身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主人公别里科夫给历届语文学习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教材文本并非原作本身,教材编者将小说选入教材时,进行了一些删减。在充分理解教材文本的基础上,再去研究“删节”部分,便会发现不一样的视野。本文从故事套层、不可靠的叙述者、小说细节等方面,将小说原文与教材文本进行对比阅读,仔细辨析由删减带来的小说的主旨与叙述的变化。
【关键词】叙述逻辑 套层 删节 不可靠叙述 叙述视角
一 故事套层与小说内涵
教材文本《装在套子里的人》主要是中学教师布尔金给兽医伊凡·伊凡尼奇讲述的关于希腊文教师别里科夫的故事,这个故事在小说原文中,虽然具有相对独立性,有独立的人物形象与相对完整的故事情节,但实际上是作为“故事中的故事”出现的。或者说,小说原本是一个故事套层:外层是兽医伊凡尼奇与中学教师布尔金因打猎误了时辰,借宿在某村庄的堆房,二人的一番对话;内层则是布尔金讲述的别里科夫的故事。这一点本来是小说的叙述技巧,不过在选入教材时随着部分文本的删减而消失了。
当我们将目光聚焦在故事的外层时,我们发现别里科夫故事的讲述者布尔金实际上是一个普通的庸常人物,而伊凡尼奇则是一个希望改变现实的人,他这回出猎就是“为了透一透新鲜空气”。当他们谈到村长的妻子玛芙拉“一辈子从没走出过她家乡的村子”时,布尔金觉得“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于是便讲述了别列科夫的故事。这个故事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不仅塑造了别里科夫的典型形象,同时也揭示了生活在别里科夫们的阴影下的芸芸众生的思想状态与生活方式。他们对别里科夫不满,但却又忍受着别里科夫的恶劣影响,忍气吞声,不敢有丝毫的反抗:“他们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写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书,不敢周济穷人,不敢教人念书写字……”即使是在别里科夫下葬之后,“我们从墓园回来的时候,露出忧郁谦虚的脸相;谁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感情──像那样的感情,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做小孩子的时候,遇到大人不在家,我们到花园里去跑一两个钟头,享受完全的自由的时候,都经历过。”“布尔金们”向往自由,但又不肯或者说没有勇气冲破桎梏,打破庸常与压迫。当布尔金讲述完之后,我们发现这个故事并未引起布尔金的心里震动,“过了大约十分钟,布尔金睡着了”。
与此同时,我们发现这个故事对伊凡尼奇产生了剧烈的心理反应,故事讲述之前他“脸朝外,吸着烟斗”,而当故事讲完之后,他“不住地翻身,叹气;后来他起来,又走出去,坐在门边,面朝外,点上烟斗”,这个动作的对比也可以看出,别里科夫的故事引发了伊凡尼奇的思考。在布尔金讲述故事的过程中,伊凡尼奇的反应被删去了。整个故事进程中,伊凡尼奇共参与了三次。其中有一次是当布尔金说全城的人变得什么都怕,伊凡尼奇说:“是啊,有思想的正派人,既读过屠格涅夫,又读谢德林,还读勃克尔等等,可是他们却屈服,容忍这种事……问题就在这儿了”。当故事讲完之后,伊凡尼奇听到布尔金说“可是这种装在套子里的人,却还有许许多多,将来也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呢”之后,紧接着说:“问题就在这儿。”当布尔金感叹“多好的月色”之后,作者有一段优美的景物描写,而此时伊凡尼奇又说:“问题就在这儿了。”
连续三个“问题就在这儿了”,一来说明伊凡尼奇认为别里科夫的出现实际上与周围人对他的容忍不无关系,二来也暗示出他的想法与布尔金完全不同。伊凡尼奇是一个深沉的思考者,他不断地追寻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而布尔金仅仅是故事的讲述者,一个深受其害却又逆来顺受的麻木者。或者说,伊凡尼奇是一个启蒙者,布尔金是启蒙的对象。他认为布尔金的故事本身就是一个套子,他自己却希望讲述一个很有教益的故事。遗憾的是,布尔金并不想改变现实,因此也不愿意听他讲故事。当伊凡尼奇经过思考,得出了一个结论:
你看着人们做假,听着人们说假话,人们却因为你容忍他们的虚伪而骂你傻瓜。你忍受侮辱和委屈,不敢公开说你跟正直和自由的人站在一边,你自己也做假,还微微地笑,你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得到一个温暖的角落,做个一钱不值的小官儿罢了。不成,不能再照这样生活下去了!
这种振聋发聩的话语,实际上也代表着作者的心声。在伊凡尼奇看来,正是人们内心深处的懦弱造成了别里科夫们的存在,这也是人性求安全、求稳定的弱点所在。因此,小说的主旨意蕴不仅在于批判别里科夫们以及他们映照的整个社会现实,还在于反思布尔金们身上的人性弱点,更在于充满希望地期盼新生活的到来。从小说套层的意义上讲,不仅别里科夫们是“套中人”,布尔金又何尝不是?别里科夫的故事相对于整个小说的叙述来讲,不也是“套中事”吗?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地成为“套中人”,打碎“套子”仅仅是表面手段,只有改变人们的思想意识与行为方式,才能真正冲破无处不在的“套子”。
二 “删节”与不可靠的叙述者
英国小说理论家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率先提出了“不可靠的叙述”的问题。他区分了两种类型的不可靠叙述。一种涉及故事事实,另一种涉及价值判断。前者主要指叙述者在叙述事件时前后不一致或与事实不相符,后者主要指进行价值判断时出现偏差。实际上,所谓的“不可靠叙述”指的是由于叙述者的视角、立场以及其他方面的原因导致的故事与价值观等方面的偏差。
教材文本《装在套子里的人》作为一个独立的故事,其叙述者是“我”,即布尔金,但“我”并不是小说原文中的叙述者。从叙述视角上讲,教材文本的叙述者“我”既带是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中的回顾性视角,同时也是第一人称叙述中见证人的旁观视角。由于“我”与别里科夫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对别里科夫的生活比较了解,因此既是事件的参与者,同时也是见证者。教材中在讲到“别里科夫跟我同住在一所房子里”之后,省略了原文中的几句话:
“同住在一层楼上,他的房门对着我的房门。我们常常见面,我知道他在家里怎样生活。也还是那一套:睡衣啦、睡帽啦、百叶窗啦、门扣啦,各式各样的禁条和忌律,还有:‘啊,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啊!'……”
也就是说,仅仅同住在一所房子里,并不能确保“我”叙述的可靠性,但加上“他的房门对着我的房门”这个关键信息,“我”对整个故事的叙述便有了依据,正因为他们常常见面,“我知道他在家里怎样生活”。因此,“我”的叙述是相对可靠的。但是,也有一些叙述的可靠性值得怀疑,例如:“他一上床睡觉,就拉过被子来蒙上脑袋;房里又热又闷,风推着关紧的门,炉子里嗡嗡地叫,厨房里传来叹息声──不祥的叹息声……他躺在被子底下战战兢兢。”试想,一个极度封闭的人又如何能够允许他人如此近距离观察自己,甚至“体察”自己的心理活动,而且连通宵做噩梦这样的极度隐秘的事情,“我”也知道。这就说明了“我”在对别里科夫生活的讲述时,不自觉地有一些推测甚至想象的成分,虽然这种推测与故事的逻辑是一致的。
从价值判断上讲,通过整个讲述,我们发现“我”即布尔金是从猎奇、讽刺、嘲笑等情感角度对别里科夫进行观照的。于是,在“我”的叙述中,别里科夫不啻于一个漫画般人物,其生活行为、言语表情都极度夸张。于是,别里科夫成为了一个性格单一的“单面人物”,其本身性格中的其他成分被忽视了。或者说,“我”不自觉地把自己摆到了居高临下的位置上,与别里科夫的生活有意拉开了距离,虽然读者对此或许会表示价值认同,但毕竟不能代表作家本人的价值判断。如前文所述,“我”在故事原文中不仅是“内层故事”的叙述者,同时也是整篇小说中的人物,伊凡尼奇以作家的口吻,对“我”的行为进行了委婉的批评。申丹教授说:“不可靠叙述是一种重要的叙事策略,对表达主题意义、产生审美效果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3]在作家看来,不论是别里科夫还是布尔金,都是身在套子里而不自知的人物,或者说,布尔金也是潜在的别里科夫,甚至在一定条件下,布尔金和别里科夫的角色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既然是“同道中人”,布尔金对别里科夫的叙述自然带有“不可靠”的特征,至少读者会对布尔金的叙述表示认同,而实际上,布尔金的思想、观念、行为依然值得反思甚至批判。
三 “删节”与小说细节方面的逻辑
从教材文本的个别细节上看,由于原文选入教材时的删减,导致了在细节上有前后不照应之处,有信息不全之处,也有逻辑不通之处。
首先,当别里科夫躺在卧室的帐子里时,“厨房里传来叹息声──不祥的叹息声”,一般人会认为这是别里科夫疑神疑鬼的幻觉。实际上,小说原文里确实存在着一个厨子:“他不用女仆,因为怕人家说他坏话,于是雇了个六十岁的老头子做厨子,名叫阿法纳西,这人傻头傻脑,爱喝酒,从前做过勤务兵,好歹也会烧一点菜。这个阿法纳西经常站在门口,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老是长叹一声,嘟哝那么一句话:‘眼下啊,像他们那样的人可真是多得不行!’”这段话被删去了,不过这也可以看出别里科夫听到的叹息声并非是幻觉,而是阿法纳西的“长叹”,但“不祥的叹息声”却是别里科夫的心理反应,之所以“不详”,是因为他“深怕阿法纳西来杀他”。这个细节也可以看出别里科夫性格中的极端封闭的一面。
其次,当别里科夫与华连卡认识之后,教材省略了几段话,内容是校长太太的极力撮合的过程,别里科夫对华连卡的好感甚至追求,这些细节意在描述别里科夫想要冲出“套子”,但最终失败,只能重新回到“套子”里的经历。其中华连卡的弟弟柯瓦连科是一个关键人物。作者说:“华连卡的弟弟从认识别里科夫的第一天起,就讨厌他”,这句话相当突兀。仔细阅读小说中被删掉的部分,我们可以发现,柯瓦连科对别里科夫的讨厌,固然有鄙薄其为人的一面,同时也有与姐姐华连卡关系不好的一面。小说写道:“她在她弟弟那儿生活得不大快活;他们只会成天价吵啊骂的。”当校长太太暗示华连卡要嫁给别里科夫时,柯瓦连科的反应是:“这不干我的事;只要她乐意,就是跟大蟒结婚也由她。我才不干涉别人的事呢。”当然,这些部分的存在与否并不能真正影响故事的进程。
再次,当别里科夫被柯瓦连科推下楼梯时,其狼狈相正好被华连卡看见了,于是:
她瞧着他那滑稽的脸相,他那揉皱的大衣,他那雨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为他是一不小心摔下来的,就忍不住纵声大笑,笑声在整个房子里回响着:
“哈哈哈!”
读者或许会很奇怪,华连卡的表情与笑声为何会如此如此夸张,以致于结束了预想中的婚事以及别里科夫的人间生活。其实,作者在华连卡刚出场时对此就有所交代:
一句话,她不是姑娘,而是蜜食水果,活泼极了,谈笑风生;老是唱小俄罗斯的歌,老是笑。她动不动就发出响亮的笑声:‘哈哈哈!'
他沉静地坐着,华连卡对他唱《风在吹》,或者用她那黑眼睛呆呆地瞧着他,再不就忽然扬声大笑:‘哈哈哈!’
也就是说,“哈哈哈”的笑声是华连卡的“标志动作”,她看到滚下楼梯的别里科夫时,并非恶意取笑,而是习惯性的动作,而正是这种习惯性的笑声,断送了别里科夫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