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在图书馆读程俊英先生的《诗经注析》,读到了《卫风硕人》一篇,里面对庄姜的描写实在值得称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作者连用了四个比喻来形容庄姜的美貌,以前也接触过这个句子,但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喻体究竟是什么。“柔荑”,“荑”就是初生白茅的嫩芽,《静女》里有所谓的“自牧归荑”,柔荑就是柔软的嫩芽。“凝脂”是凝结住了的脂油,这里当然是指动物的脂油,“蝤蛴”是一种身长而白色的天牛的幼虫,这里是说她的脖子细而且白嫩,“瓠犀”就是葫芦籽,一般是白色,这里是说她的牙齿整齐而洁白。表面上描写的挺美的,其实仔细想想,作者选取的都是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植物或者昆虫,将它们比作美女的身体部位,这既体现了当时以农业为主的社会生产形态,也蕴含着一种自然为美的观念,天然的美就是最美的,庄子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元遗山所谓“豪华落尽见真淳”,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豪华和修饰,完全是本真天然,这才是真正的美。这种自然形体的美重视天然,这也是后来神韵派的主要主张,反对人工雕饰,以前注释《诗镜总论》,里面有“绝去形容,独标真素”一语,觉得真是说到家了。
其实,后面的两句同样很精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倩”就是笑时脸颊出现的酒涡,“盼”就是目光流转的样子,两个词都是动词,如果前几个比喻都是静止的描写的话,那么这两个动词使得人物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如果说前几个比喻重在写形的话,那么这两个动词则写出了美女的神来,中国古代向来有重神轻形,以形写神的传统,而莱辛的《拉奥孔》里也有“化美为媚”的说法,媚就是一种流动的美,重视神韵同样也是神韵派的理论主张,和重视自然结合起来组成了他们的理论纲领。
这几句其实就是描写一个美人的,可是《诗经》在古代不是一般的文学作品,而是经学作品,《毛诗大序》里所说的诗歌是用来“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易风俗”的,因此毛序也认为这首诗是“庄姜贤而不见答,终以无子,国人闵而忧之”,一定要从外表美转化为内心的贤,这是经学的思路,却不是文学的思路。孔子也曾和弟子子夏有段对话,子夏问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孔子回答说是“绘事后素”,直接从形体描写过渡到绘画的道理,而子夏依然不甘心,接着问道:“礼后乎?”意思是说,绘画时白色最重要,这个道理和“礼”在五德中处于重要地位的道理是一致的,做人也应该“先仁后礼”,又从绘画的道理过渡到了做人的道理,用心可谓良苦,只是诗歌的美感也丧失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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