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默斯·希尼诗歌译介 （一）：

挖掘和继承民族传统的当代爱尔兰诗人

——何功杰 

【希尼是199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爱尔兰诗人，笔者曾在1988年1月《外国文学》上曾发表过题为“挖掘民族传统的当代爱尔兰诗人”的评论文章和译诗8首；那是当时国内对希尼诗作较早的译介（据我所知，最早有袁可嘉先生的翻译）；后来笔者又应约在2002年第2期的《名作欣赏》上发表了题为“希尼和他的《自然主义者之死》”的赏析文章。收录在我的《英语诗苑探幽》里的这篇文章是上述两篇文章的综合和改写。希尼的诗作具有不同一般的但又非常突出的民族特点，题材特点和艺术特点，他的诗可能不讨一般人喜欢，但我很欣赏。我想，可能正是他这些不同寻常的特点，使他最终赢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因此，他的创作经验和创作道路应该给中国的作家们以启迪。】

    美国著名诗人罗伯特·洛威尔很早就看出爱尔兰诗人西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 1939—）是“继叶芝之后最好的爱尔兰诗人”。美国当代著名诗人安东尼·赫克特（Anthony·Hecht，1923—）也认为，希尼“是一位杰出诗人。很可能是当今用英语写作最好的诗人。”1995年，希尼终于不负众望，果然摘取了诺贝尔文学奖桂冠，成为继诗人叶芝、剧作家萧伯纳和贝克特之后获诺贝尔文学奖殊荣的第四位爱尔兰作家。

    西默斯·希尼于1939年4月13日出生在北爱尔兰德利（Derry）郡的莫斯浜（Mossbawn）一个世代务农的农民家庭，祖父挖泥煤，父亲种土豆。希尼兄弟姐妹九个，他是老大，自小接受正规的英国教育，1961年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于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英文系，次年在贝尔法斯特的圣约瑟夫教育学院获得英语教师资格，当了一年中学教师，1963年开始在该学院任教。其间，他一面参加一个诗歌研讨班，一面开始他的创作。1965年发表《诗歌11首》，同年，与Marie Devlin结婚。1966年受聘回到贝尔法斯特的女王学院教现代英语，也就在这一年他发表了第一本诗集《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此诗集曾获得多项奖励，使他一举成名。1969年发表第二本诗集《进入黑暗之门》，标志着诗人开始向爱尔兰民族历史黑暗的土壤深处开掘。从1970年开始，他应邀去英格兰和美国一些大学讲学。1972年发表诗集《在外过冬》，这是诗人基于爱尔兰的宗教政治冲突，寻求足以表现民族苦难境遇的意象和象征的结果。迫于政治压力， 1972年，希尼携妻移居都柏林。1976年担任 Carysfort College的系主任，1981年他辞去了系主任职务，应邀去哈佛当访问教授，1984年被正式聘为哈佛大学修辞学和雄辩术教授，1989年任聘牛津大学诗歌教授。

    希尼迄今一共出版了十卷诗集，除了上面提到的《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和《通向黑暗之门》两卷之外，还有《在外过冬》（1972）、《北方》（1975）、《野外作业》（1979）、《斯威尼的重构》（1983）、《朝圣岛》（有译为《斯特森岛》, 1984）、《山楂灯笼》（1987）、《了解事物》（有译为《幻视》, 1991）和《精神水准》（有译为《酒精水准仪》，1996）。此外，他还出版了四本评论集：《先人之见》、《舌头的政府》、《写作的地位》和《诗的疗效》。前几年，他还把古英语史诗《贝奥武夫》译成了现代英语。他在诺贝尔奖授奖仪式上所作的演讲辞《归功于诗》也是一篇论述生动而深刻的重要诗论。

    希尼是当今世界公认的最好的英语诗人和天才的文学批评家，1995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是由于他的诗“具有抒情诗般的美和伦理深度，使日常生活中的奇迹和活生生的往事得以升华”。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给予希尼的这个评价十分确切，而希尼的这些成就又与他的家庭背景和童年的农村生活对他的影响有密切的关系。希尼自己和他的祖辈、父辈都与土地紧密联系、息息相关；他从农村到城市，从握锄杆的小孩到握笔杆的诗人，始终未忘记养育他的土地，始终带着先辈们传给他的勤劳、朴实的感情．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忠于她端着茶杯曾给过我的劝告”(《饮水》)，继承了先辈们的传统，用笔杆代替锄杆，“低低地弯下，……弓着背有节奏地在土豆地沟间穿行”（《挖掘》），不断地“挖掘”、“耕耘”。他的诗歌中特别引人注意的部分就是关于普通劳动人民生活场面的描写。这类诗特别多，在他的创作中占很大比重。《挖掘》、《搅乳日》、《阳光》，《铁匠铺》、《盖茅屋的人》、《警官来访》、《饮水》等，就是属于这类诗作。这些诗作纯朴自然，字里行间散发着爱尔兰乡村的泥土芬芳，奔流着祖辈们的血液，洋溢着作者对乡村故土热爱、怀念的朴实感情，同时也表达了对生活的批判，对改变现状的欲望和对未来的憧憬。希尼虽有学院派的背景，却绝无学院派的那种孤芳自赏的情调。他总是以一种带有现代文明的眼光，冷静地挖掘、品味着爱尔兰民族精神。

    希尼很多诗的一大显著特点，就是具有田园诗的风格，用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的话来说，就是“具有抒情诗般的美。”这种风格，这种美，既与爱略特、W·H·奥登等现代诗人描述现代工业社会状况的诗作迥然有别，也与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以及更早一些时候的田园诗人的抒情诗也有着本质差异。希尼有丰富的农村生活经历，又有坚实的思想感情，他的诗歌既具体细腻，又真实可信；既质朴无华，又新颖生动，不落俗套。在节奏和形式上，既有继承(如五步抑扬格，两行押韵的对偶句等)，又有创新，有自己的风格。他的语言通俗，明白，自然；但又很简洁有力，不事渲染，劳动的节奏感很强。这些特点都是他继承和发扬传统的结果，也是评论家们一致公认和称赞的。

    但是，曾有评论家们认为，希尼的诗描述赘琐，缺乏具有普遍意义的思想深度。乍读希尼的某些诗，如读第一集中的《搅乳日》和第二集中的《不法分子》，读者可能会有同感。当我们初读关于农村母牛配种的《不法分子》一诗时，我们很可能认为这首诗的题材庸俗，没有什么深层内含，甚至会觉得这种题材不应该入诗。实则不然，这首诗具有强烈的真实感，洋溢着浓厚的农村生活气息，还蕴藏着一定的伦理深度。孩子短短的一句“为了啥／虽然我不知道”，把一个纯真无邪的农村儿童形象栩栩如生地勾画了出来；交配事毕，那位养公牛的老克利对孩子说：“要不行，再带她回来”！你看，那位老农是何等纯朴，憨厚，又是多么负责，认真！与那些两眼只看到钱财的商贾有本质之别。正因为真实，这首诗才具有强烈的说服力和感染力，与那些表现低级趣味的作品有天壤之别。

    关于描写细致、入微，这确是希尼的擅长，但却并非“赘琐”。文艺作品的美感来自多方面，而入微体察、真实描写是美感的一个重要内容；另外，诗歌多半是要借助意象说话的，意象愈鲜明生动，诗歌的感染力愈强。作品要真实，意象要鲜明，二者少不了细致、精确的描写。

    下面就他第一本集诗中的《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和《搅乳日》两首诗进行粗浅的分析。

希尼的《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通向黑暗之门》、《在外过冬》三卷诗集主要记录和反映了诗人童年时在乡村度过的生活，那些都是“活生生的往事”。第一集《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中的第一首诗是《挖掘》，这首诗把祖父、父亲和诗人自己的三代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把过去与现在、现实与理想、家庭与民族有机地串联了起来，象征着爱尔兰民族历史、文明传统的延续和发展；诗人在结尾处表达了自己将以笔代耕、继承民族传统的决心：“我没有铁铲跟着他们干。/ 手指与拇指之间，/ 握着一支粗壮的笔，/我要用它挖掘。”这是他第一首使感情进入文字的作品，是他成名之作，也可视为是诗人创作生涯的宣言书，颇能揭示作者的出身、志向和风格源泉；尽管他自己认为这首诗是一种粗糙的挖掘，但颇具象征意义，抒情言志暗契，通俗自然。

    第一本诗集中的主题诗《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反映了诗人告别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童年生活时的感受，除表达了诗人对童年生活的怀念之外，还表达了诗人对成熟的厌恶。诗人写这首诗和出版第一本诗集时正值二十来岁，生理和心理都臻于成熟期，他以此诗作为他的第一本诗集的书名，象征童年的“自然主义者”已“死”，其蕴意是深刻而隽永的，从中也可窥视到诗人对现实的几分不满情绪。

    儿童是自然的一部分，童心与自然融为一体，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体的成熟，世俗影响逐深，与自然的距离也越来越远。这首诗就是从童年人的视角来观察成熟的感觉。但诗人并没有直接表达这种感觉，而是通过对蛙卵发展成长为青蛙过程的描写来暗示出这一主题的。

    全诗共分两节，第一节主要描写“妈妈蛙”产卵的背景环境，它们总是在“淌着脓水”、“流着毒液”、“绿头苍蝇嗡嗡”乱飞的腐水烂草中繁殖产卵，“厚厚的暖色蛙卵，黏糊糊的 / 像凝结的水块。”但它们毕竟还是自然的一部分。诗人在童年时期怀着自然之心，对蛙卵也特别感到兴趣，所以每年春天，他总要到这些地方去

装满许多瓶粘粘糊糊的小点点

带回去，放在家中的窗台上和

学校的架子上，然后等着，看着，

直到那些小黑点变成灵活

游动的小蝌蚪。

然后倾听华尔斯小姐对他讲述各种有关“爹爹蛙”和“妈妈蛙”的有趣故事。一颗天真无邪的童心通过诗人的细致刻画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

第二节描写成熟的青蛙。你看，在草地的牛粪堆四周，到处都是呱呱鼓噪的青蛙，

那粗里粗气的声音

我从没听到过，像男低音合唱在空中回荡。

就在坝下，一只只大肚皮青蛙翘立在

草皮上；松松的颈子鼓动着像风帆。有些跳动着：

扑通叭哒是猥亵的恫吓。有些蹲坐着

活象一个个泥巴弹，他们的钝头放者着屁。

这是儿童眼中成熟的青蛙形象，好奇心与憎恶感相互交融。他感到“心里作呕”，不仅是因为它们是“黏糊湖的”，形象丑陋，声音难听，而且还因为它们带着“猥亵的恫吓”，它们要“复仇”，如果你的手稍稍去沾一下，那些粘糊糊的蛙卵就会沾粘到你的手上，让你难堪。那些像结块的水一样的蛙卵，原是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后来变成“灵活游动的小蝌蚪”，也惹人喜爱，如今成长为成熟的青蛙，却是那么令人厌恶，甚至狰狞可怕。

诗的第二节表面上描写的是成熟了的青蛙的可憎形象，实际上也是在暗示成人的生理和心理状态；诗人想从那“猥亵的恫吓”中“逃跑”，回到纯真的自然状态。仔细品味其中描写的细节，就会感到极其真实、贴切。小孩的天真、成人的思想融为一体，这首诗的深刻蕴藉也就在此。

    希尼的特点之一就是采用白描的手法，主题蕴涵其中，上面分析的《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是这样，《搅乳日》更能说明这一点。

    《搅乳日》这首诗也是描述了诗人童年经历的往事，诗人抓住了爱尔兰在实行农业机械化以前农场工人的劳动方式，也还是以小孩的视角，观察和描写农民用双手把牛奶搅拌成奶油的艰苦过程。应该肯定，这不是一首沉思的诗，也不是一般的抒情言志的抒情诗，诗的主题也不是作为一个概念表达出来的，读者或许从中得不到任何哲理的启示，即没有多大的普遍思想的含义。诗人在这首诗中要想达到的只是再现一个在“被鞭打的厨房地上”玩耍的小孩所看到、听到、闻到、感到的一切。因此，诗人描写的是感官的反应，而不是头脑的思考；提炼的过程和劳动的艰苦都是内含的，而不是直接说出的。诗人要达到他的目的，一系列入微的感官细节描写就显得特别重要。在这首诗中，诗人对声音、颜色、气味和力感的描写达到了惟妙惟肖的程度，既符合奶油提炼的真实过程，也符合小孩主要凭感官感觉和认识事物的特征。

    作者在这首诗中特别注意对力感的客观描写，归纳起来大体上是通过四种形式进行描写的：1．运用生动的比喻；2．运用表示力感的动词；3．运用表示力声的象声词；4．用音义结合的方式暗示。诗歌的一开始就充满着力感：

厚厚的一层硬皮，像粗制的石灰泥一样,

在四个瓦罐的表层慢慢硬化，

罐子像陶制炸弹，在小餐具柜里站立。

 

 “粗制”意味着费力，“硬皮”、“硬化”包含着力的作用，尤其是“陶制炸弹”这一生动的明喻，更是别具特色，暗示着“搅乳”将要消耗多大的力。不仅如此，原诗的头三行中，[k]、[g]、[t]、[d]、[p]、[b]等爆破音特别多，与“炸弹”这个力的象征和意象默契：

A thick crust, coarse-grained as 1ime-stone rough-cast，

hardened gradually on the top of the four crocks,

that stood, 1arge pottery bombs, in the small pantry.

 

作者在诗的开始所描述和暗示的力感贯穿全诗始终，为全诗的音乐和节奏奠定了基础：不和谐，但音意默契。在客观描述的同时，随着诗的发展，作者把力感集中在一些动词和象声词的运用上，如“急速旋转”(“scoured”原意“急速穿行”)，“壶儿扑通响” (“P1unging kett1es”)，“被鞭打的厨房地”  (“flogged kitchen floor”)，“在那厚嘴唇上飞溅” (“spi11ed their heavy lips”)，“插进去”(“p1unged in”)，“咣当乒乓”(“slugged and thumped”)，“飞溅”(“spattered”)， “压起来”(“was weighting up”)，“咕咕嘟嘟”(“plash and gurgle”)，以及“噼噼叭叭”(“pat and slap”)。措辞适切，生动，传情。

    这首诗的基本节奏是传统的抑扬格，再结合强有力的有震感的措辞，音韵虽然不美，但劳动紧张之感完全被衬托了出来，炼乳的艰苦不是作为抽象概念，而是以具体的视觉、听觉、感觉、嗅觉等形象，深刻地留在年幼诗人的脑海里、心目中。

    希尼的童年生活是他后来诗歌创作的丰富源泉，他有很多诗都是描述他童年时期的生活经验的。这些诗充满着儿童的天真无邪，弥漫着透亮的童心稚气，但写得都非常自然而细致，真实而生动，活生生地再现了爱尔兰的农村生活。艺术植根于生活，只有对生活非常熟悉、观察非常仔细的艺术家，才能写出如此具体而生动的诗行。

总之，希尼的作品不仅贴近现实，而且是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和“活生生的往事”。他的诗歌既植根于乡村的土壤和个人家庭经历，又超越乡村和家庭的背景；他努力挖掘国家和民族的历史，把他所继承的爱尔兰盖尔文学和他所接受的英国文化传统完美地结合了起来。在艺术上，希尼的诗艺可以说是集诸家之大成，从但丁到现、当代的许多大诗人对他都产生过影响。他的诗歌语言力求简约、质朴，真正保持了诗的语言密度，体现了一种难得的语言和意象的深度。简而言之，希尼的作品在思想和技巧上都继承和发扬了爱尔兰诗歌优良的民族传统和风格，是一位杰出的、民族气息非常浓厚的当代爱尔兰诗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