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一只蝉
炎炎盛夏,病中的我,只能拄着拐杖,在书房里看室外绿柳依依,想象树荫的清凉。在一阵风过后,我开始想念一只蝉。
可以想念一只蝉,但写蝉却是一件危险的事。古往今来,关于蝉的种种美文,已经足够。清代施补华《岘佣说诗》云:“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端不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这三首诗都是唐代文坛“咏蝉”诗的三绝。《史记·屈原传》也记载:“蝉蜕于浊秽,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后”,蝉更被雅人逸士推崇。但是,这几只蝉却不是我儿时的蝉了。
印象中最美的一只,是南京博物馆的一只玉蝉,静静伏在一颗玉白菜上,仿佛刚汲饱了露水,通体透明,翼薄如纸,经络清晰,栩栩如生。似乎轻轻地喊它的名字,它就要振翅飞上树头。古人把蝉雕在玉件上,寓意招财进宝,殷商、东周始,达官贵人死后,口中含一只玉蝉,叫“晗蝉”,只为不朽。而现在,这些美好,都有些悠远了。博物馆里的蝉,更不是我童年的那只。
小学课本里,蝉不够谦虚,喜欢说“知了”;国外寓言里,一只蚂蚁也可以嘲笑蝉的鸣叫:“好啊,如果,你这是歌唱,那么你现在可以跳舞了”。但这些,对年幼年的我们,这些仅是童话罢了。因为有蝉,我们的夏天才成为夏天。
“知了叫,割早稻;知了飞,堆草堆。”夏初,稻子将熟时,蝉蛹就要蜕壳上树了,用细弱的爪子,钻出小小的洞穴。天将亮时,它们悄悄爬上树,像是进行严肃的成人礼,要忍痛蜕去坚硬的外套:“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身体由浅浅的绿变成黑亮,像是射向未来的光芒,展开嫩叶般的翅膀,开始它短暂的行程。
脱下的壳儿叫蝉蜕,几乎每棵树上都要高高低低的挂着几只空壳,中间裂开一条缝,像是一位母亲腹部的伤痛。我们捡来放在手里,蝉蜕轻巧透明、精致可爱。一场雨后,土地潮湿柔软,蝉蛹纷纷爬出洞穴,蝉蜕更多了。看见树根周围有小而圆的洞穴,用手指轻挖开四五公分深,准能发现蝉蛹。将蝉蛹放到树桠上,看它慢慢地爬上去,心里格外开心。每次发现蝉穴,四周总能发现好几个。老人说,蝉和人一样,过日子也是论家论口的。在树荫浓密的村落,蝉自然要多些,小孩们也多喜欢找蝉蜕吧,鲁迅儿时也是:“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蝉蜕壳,大多在夜里,伙伴们就经常打着手电,三两成群地到树林里找正在蜕壳的蝉。谁找到一只,总能引起一阵吵闹。刚出壳的蝉,正如博物馆里的玉蝉,浑身嫩绿,翅膀像长出枝桠的嫩叶,静静地伏在掌心里,无辜的眼睛充满不解。我们将它带回家,看着它一天一天长大,翅膀渐渐打开,身体也变成黑珠宝一样透亮,心里充满成就感,似乎见证了一种神圣的成长。
蝉上了树,要捉可是费心的事呢。蝉伏在树顶,那一颗小小浑厚的黑,不仔细绝看不出它的踪迹。蝉怕热,30多度的天,早上九十点钟,就开始鸣叫了。我们寻声而至,将两三根细竹绑着接起来,顶端缠上刚洗的面筋。面筋,都是我们自己洗的,装一小碗面粉,来到河塘边上,舀上些水,不停地搓揉,洗到面条开始沾手就成。 蝉很敏锐,常常竹子还没挨到它,已经振翅高飞了。后来有了经验,知道蝉起飞要向外蹬腿展翅,我们将竹竿小心地伸到离它一厘米的地方,蝉要飞出去,正好被面筋沾住了。有时,蝉太高,胆大的就爬上枝桠“作业”。这时的捉蝉者,赫然成了攻城拔寨的英雄,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蝉捉下来,还总要确认出公母来,腹部有两块鼓膜是公的,才会叫,而雌蝉是不会叫的。
“知了龟儿,爬树根儿。爬得高,老鸹叨;爬得矮,小孩逮”。黑黑的蝉,精致的蝉,已经成了我童年回忆的胎记。正如寓言里蚂蚁对蝉的嘲讽,蝉的鸣叫并不动听,常会无端惊醒我们在树荫下的梦。当我们渐渐长大才发现,蝉鸣已经有些遥远了。郑振铎说蝉鸣,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阵绝清的乐阵,像在那里奏着绝清幽的曲子。
是的,“蝉心已作沾泥絮,不随春风上下狂”,童年远去了,而蝉鸣,将在我的心底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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