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与“孤篇横绝”的张若虚不同,蒋捷足以传世而无愧的杰作有二,除了上引的《虞美人》之外,另一篇《一剪梅·舟过吴江》中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数百年来更是脍炙人口,不知在多少尘世过客的唇边、心底缠绕。
《虞美人·听雨》,寥寥五十余字,以“纳须弥于芥子”的超卓笔法,剪取漂泊人生的三个片断,无限苍凉尽在其中。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这一句的句眼,是一个“昏”字。既摹写出烛影摇红的光晕,又渲染出偎红倚翠的沉醉,更沉淀着多年后回首前尘如梦的迷离之感。这一字写来又似乎全不着力,并没有苦心雕琢的痕迹。总的来看,这一句里的情境温馨旖旎,却又不涉狎邪,读来清新俊爽而微感惆怅。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非常轻快地,一笔宕开,迈入到沉郁辽阔的中年情境。从一隅贪欢的歌楼,一变而为大江奔流、孤舟遇雨的景象,视界骤然开阔了,而雨声中蕴含的况味也复杂了许多。
这一句中显得比较突兀的,是一个“断”字。断雁,意指离群的孤雁,在冷冽的西风中一声声叫得多么凄惶!这叫声在客舟中的游子心底,想必激起了共鸣,人与雁都承受着在天地之间辗转漂泊的孤寂。上一句的“昏”,与全句浑然一体,这里的“断”字却语意格外强烈,饱含着疏离感。“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九字一气贯注,颇有淋漓挥送的豪酣之气,写的是衰飒景致,笔力仍饱满如挽强弓。
打量全句,那悲哀深处的调子仍是豪壮的,并无低靡自伤之意。毕竟是中年,人生的画卷徐徐展开,一切尚未走到尽头。读到这里,往往想到倪云林寒波萧瑟的山水卷子,有时还会想起温瑞安笔下铁手与冷血夜战十二单衣剑的那一幕,情境、意象颇有相通之处,几支健笔都在勾勒一片寥廓悠远的江湖。
从结构上看,第二句承前启后,是全篇之“腰”,强韧的腰拓宽了整体语境的空间感,并加强了叙事推进的动感。从这个节点回顾,前两句的视角都是向外开敞和向前嬗变的,是一个人出发去与世界相遇;转入第三句,视线开始折返自身和内心以及回溯来途,散发出深切的内省意味,雨也从较为迷蒙的远景迫近,更深地渗入诗人经过沧桑洗礼的身心。
如果设想,第一句的雨,是短促甘甜的春雨,第二句的雨,是沉郁青苍的秋雨,那么,第三句的雨,就是如点点寒灰坠地的、苦涩的冬雨。
第一句,听雨歌楼,其实无心听雨,偶然听见的几声,则楼外的清冷雨滴更衬出罗帐里的温馨。第二句,听雨客舟,雁声的亮烈又压过了雨声,雨打落在船篷上,江、风、云、雁构成雨的背景和画外音,多少有些喧宾夺主。最后一句占了全篇一半的篇幅,暮年的脚步总是缓慢,落笔时的节奏也就格外悠长。这一句已是人生最后的切片:僧庐。鬓发斑白的游子,走遍天涯之后来到佛前,求个安歇处。这时的雨声,才是真正的入耳动心,点点滴滴的雨声,和多年来历劫红尘的往事与心情杂糅在一起,怎能不断肠蚀骨、教人彻夜难眠?写到这里,字里行间的棱角与光芒都化为淡漠平和。那只是一个终夜听雨的旅人,虽然难以了解他经历了怎样的沧桑岁月,跋涉了怎样的破碎山河,却多少透露出:即使在佛前,他的心远未获得生命收梢处应有的宁静。枯槁身躯内这一点温热的跃动,应和着僧庐外丝缕飘零的雨声。
这首词言简意深,不仅以其贮存的丰厚的人生意蕴即唐宋词“第一生命力” 耐人咀嚼,更因其独到高妙的艺术表现而卓立词坛。
其一,三部曲式的线性历时结构。词人对自己的一生际遇回忆体味,撷取少年、壮年、暮年三个代表性时段,选择歌楼、客舟、僧庐三个典型地点,以"听雨"这样常见而又贴切的背景情节为贯穿始终的纽带,珠珠相串,井然有序,连缀“上”、“中”、“下”成为一个浑然有机的整体。“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白香词谱笺》p8)这首词即画面简洁,颇富概括性,无一处闲笔:第一幅画面,少年时代,闲适浪漫不更世事,色调轻艳迷离。.第二幅画面,中年乃多事之秋,人在漂泊流转中,色调慷慨苍凉。.第三幅画面,而今正值暮年,词人由跋涉而停顿僧庐。阅尽世间沧桑,深味悲欢离合,参悟之下心境并未静如止水,尚有无奈痛苦之潜流,色调黯然低沉。.
其二,蒙太奇手法的借用。蒙太奇是法文“montage”的音译,原为建筑学用语,意为装配、构成、组合。在影视艺术中,这一术语指画面、镜头和声音的组织结构方式。这首词恰以淅沥不断的雨声为画外音,在同样的“听雨”背景中,表现出不同时段人生剧目的镜头切换和叠加。词人如一高明导演,借用蒙太奇手法,创造出这一词篇时空的统一性、连续性,完成对生存环境及典型事件的描述,表达具有内在逻辑联系的思想和情感,创造出这一词篇时空的统一性和连续性。这一手法不仅使虚构的时空具有了一定意义的逼真性,由此还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视效果,引人无限遐想和回味。
其三,意象化词语及象征手法的使用。诗词尤重意象,意象是构成诗词意蕴的基本单位。这首词没有用抽象的叙述来加以概括,三幅画面均以意象化词语连缀而成,含蕴深厚。“诗的价值并不存在于表现抽象概念的诗行或散文诗中,而在于通过意象的美妙编织,能唤起情绪和沉思。然而观念在这里是作为一种组织原则在发生作用的,他帮助我们在一种既是理性的,又是情感的方式中去把握整个的意义。”诸如:“歌楼”、“客舟”、“僧庐”,暗寓人生主要行迹,蕴涵着不同情绪。由“上”至“中”而“下”,色调也随之发生相应的变迁。而在每一场景中,所用词语大都含寄托,富象征,具有符号性。如:“红烛”、“罗帐”描绘“少年不识愁滋味”的适意快活;“断雁”(即孤雁)、“西风”渲染了词人的漂泊身世与孤寂心境,有游子怀乡之情愫。“僧庐”则点明词人遍尝悲欢离合,晚年引身而退,看似无情实则痛楚无限。
其四,言近旨远,寄慨遥深。词人匠心独运,以“听雨”为线索,并构成整个画面的背景。下雨本自然现象,人力难违。词人借"听雨"寄寓人生历程多风雨之意,实迁想妙得。岁月匆匆,转眼已是人生暮年。人到老年尤爱回忆往事,此时深沉的情感乃其一生的积淀。于是,淅沥不断的雨声点点滴滴敲打着词人的心扉,他最终在隐退生活中发出了看似通达实则痛苦的慨叹:“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既对一生情感、生活进行了总括,也包含着历尽波折起落而对生命的执著。“一任”,用语恰当,虚字传神,暗点词人斯时心境:人生如梦,往事如烟,风雨之中细追寻。随着词人的渐悟,这首词也从感性渐至理性,并因其普遍性的意义终致耐人寻味之妙。
《虞美人.听雨》充分体现了古典诗词兴发感动的审美特质。其传神的形象性、鲜明的画面感、含蕴的深厚性,皆令全词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这首词虽为小令简笔,看似“语语纤巧”、“字字妍倩”(毛晋《汲古阁词跋》),但深衷浅貌,绝非用力雕琢者所能为,这些都使它得以久擅词场而不衰。蒋捷从伴随人生的风雨中,提炼了“听雨”这个典型的情景。而同是“听雨”,三个不同时期,有着三种不同意境,深刻折射出词人由年少时的欢乐无忧,到中年在异乡的惆怅彷徨,进而到老年的凄苦无奈,看破红尘的心情,这是一种亡国者的哀痛,失志者的悲愤!抚今追昔,思绪万千,正如这绵绵不断的雨脚,一束束都从他心灵里绞出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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