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妮娅刚刚在帕塔帕夫老人家住了一个月,老人就故去了。丹妮娅和女儿瓦丽娅带着老保姆留了下来。老人的故宅总共有三个房间,虽然不大,周边的风景却很怡人。房子位于半山坡,山脚下是一条小河的北端,房子后面是一片密密的白桦林。
丹妮娅自打从莫斯科来到这个小城,很久也没能适应这里的生活,她不适应这座荒凉的小城,不适应老人的小木屋和这里静得可怕的夜晚。
“我多么傻”,丹妮娅想,“我为什么要从莫斯科离开,抛弃了剧院,抛弃了朋友们?应该把瓦丽娅送到她的保姆那里去,那里从来没有过空袭,我自己应该留在莫斯科。我的天呀,我真蠢。”
但现在再回莫斯科是绝对不可能的了。渐渐地丹妮娅开始学着适应这里的生活,当冬天到来的时候,大地银妆素裹,天气似乎也不像往年那样冷了,小河还没有封冻,河面上升起了白雾。
凡妮娅习惯了这座小城,习惯了老人的房子,习惯了那架破旧的钢琴,也习惯了墙上发了黄的照片。她知道,帕塔帕夫老人还有个儿子,在黑海舰队服役。写字台上放着老人儿子的照片,凡妮娅无聊时时常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一阵,然后皱起眉毛陷入沉思。她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甚至远在她不幸的婚姻之前。但究竟在何时何地,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照片上的水兵静静地望着她,似乎在用眼睛嘲笑地问她:“难道你不记得我们在哪儿见过面了吗?”
“没有,不记得了”,丹妮娅小声地说道。
“妈妈,你在和谁说话”?瓦丽娅从隔壁的房间喊道。
“我在和钢琴说话”,丹妮娅笑着答道。
过了一段时间,陆陆续续开始有属名帕塔帕夫收签的来信,看信封上的笔迹,来信出自一个人的手笔。丹妮娅把这些信整齐地放在了写字台上。
一天夜里丹妮娅突然醒来了,窗外飘着雪花,老人留下的小灰猫睡得正香。丹妮娅起身披上衣服,来到老人的房间,站在窗户旁。她把桌子上的灯打着,然后坐下,呆呆地望着灯光。沉思了足足有十多分钟,她拿起一封信,拆开读了起来。
“亲爱的爸爸”,丹妮娅读道,“我在医院里已经一个月了,伤势不是很重,很快就康复的,不要为我担心。拜托您不要一颗接一颗地抽烟,好吗?”
“我经常想起您,爸爸”,丹妮娅继续读道,“经常想起我们的房子,还有我们的小城。这一切离我都太遥远了,仿佛在地球的边缘。我一闭上眼就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打开小院门,走进花园,严冬,白雪,但通往凉亭的小路打扫得很干净。屋子里很暖和,那架旧钢琴还在那个老位置上,乐谱放在钢琴上。门铃还好使吗?上次回家我没来得及修它。难道我又看见了这一切了吗?如果您知道我是多么想念家里这一切该有多么好啊!您不要惊讶,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我知道,我不只在保卫祖国,也在保卫我热爱的角落——您、我们的花园、河畔的白桦林和我们的小猫。请不要笑我,不要摇头。”
“出院后首长有可能允许我回家呆几天,但我不敢保证,请您耐心地等我。”
丹妮娅在桌旁坐了很久,望着窗外想道:“不知什么时候,会有一个陌生人从前线来到这个小屋内,当他看到这里住着陌生人时,当他看到这里的一切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样子时,他会有多么难过。”
早晨丹妮娅让瓦丽娅拿锨去清理通往凉亭的小路,而她自己去把门铃修好了。晚上她坐在钢琴旁弹奏,当她弹完最后一曲的时候,女儿问道:“你为什么动别人的东西?你不让我动别人的东西,而你自己又修门铃,又弹钢琴,还把别人的乐谱放到钢琴上。”
“因为我是大人”,丹妮娅回答。瓦丽娅不解地看了看母亲。
尼古拉中尉在火车上盘算,再过一天就可以到家了,就可以见到自己的父亲了。休假很短,旅途夺去了大半部分时间。
火车到达尼古拉的家乡小城的时候是在白天,在火车站他从站长那里得知他的父亲已于一个月前去世了,现在他的家中住着从莫斯科搬来的年轻的歌手和她的女儿。
“是被疏散的”,望着中尉不解的目光,站长说道。
尼古拉没有说话,呆呆地望着静止的火车窗,大脑一阵眩晕。
“哎”,站长叹了口气,“多么好的一位老人,临走前没见到自己的儿子。”
“回去的火车是几点的?”——尼古拉问。
“早五点”,站长回答,然后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到我那里去吧。让我老伴给你沏点茶做点饭,反正你也没必要回家了。”
“谢谢”,尼古拉拒绝了站长的好意,离开了车站。
站长目送着他远去,轻轻地摇了摇头。
尼古拉步行穿越城区,来到了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小河边。灰蒙蒙的天笼罩着河面,天地间洁白的雪花随风飞舞。天渐渐暗了下来,寒风从对岸的树林中吹来,尼古拉微微打了个冷颤。只是晚回来几天,可原来属于他的房子,属于他的小河,属于他的城市,所有的一切现在都已成为别人的了。他回头望见自家的花园已蒙上一层轻霜,房屋在夜色中已显得不那么清晰,烟囱中冒出一缕轻烟,寒风将一缕缕轻烟送入白桦林中。
尼古拉慢慢地朝自己的小房走去,他决定不进屋,只想绕屋子走一圈,看看花园,在凉亭下站一会儿。想到在父亲的房中住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尼古拉心中一酸,掉下了几滴眼泪。
来到房前,他小心地推开院门,通往凉亭的是一条干净整洁的小路。尼古拉走进凉亭,停住了脚步,这时天边升起了一轮新月。尼古拉摘下军帽,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四周一片寂静,隐隐能听见山脚下有妇女们在说话,她们是去河边提水的。
这时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尼古拉的肩膀,他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人,一幅苍白严肃的面孔半裹在厚厚的围巾里,虽然在黑暗中,尼古拉也隐约感到了这个女人的眼神有些熟悉。
“把帽子戴上吧”,丹妮娅小声地说,“会感冒的。我们进屋吧,不要站在这里。”
尼古拉没有吭声,丹妮娅轻轻地扶着他在刚刚清理完不久的小路上走着。在台阶前尼古拉停下来了,他感到呼吸很困难,喉头一阵痉挛。丹妮娅轻轻对他说:“没事的,在我面前您不用拘谨。很快您会把这里依然当成自己家的。”
丹妮娅按了按门铃,门铃响了起来。
尼古拉迈步进了屋,口中不知说着什么,在通道内脱掉了军服,看见了久别已久的小猫阿尔黑普,小猫正趴在沙发上打着哈欠。沙发旁站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用好奇的大眼睛盯着他。但女孩的目光不是落在少尉的脸上,而是落在他袖头金色的镶条上。
“进屋吧”,丹妮娅一边说一边把少尉带进了厨房。厨房内的高水罐中依旧盛着凉水,熟悉的毛巾还挂在老位置上,毛巾上绣着柞树叶子。丹妮娅走了出去,瓦丽娅给少尉送来了香皂,并看着他脱去制服洗完了脸。
尼古拉的窘迫依然没有消除,他问完瓦丽娅“你的妈妈是干什么的”之后,脸马上就红了。大概他问这个问题只是为了打破尴尬的局面。
“她说她是大人”,女孩小声地说,“但我觉得她一点都不像大人,她比我还小孩。”
“为什么”?尼古拉问。
瓦丽娅没有回答,笑着跑出了厨房。
整个晚上尼古拉都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梦中,屋子里面的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乐谱依然放在钢琴上面,烛光依然淡淡地映照着书房,在父亲的写字台上放着自己从医院寄往家里的信件。
喝完茶后丹妮娅带着尼古拉来到桦树林后,帕塔帕夫的墓地前。而当夜里凡妮娅坐到钢琴旁边的时候,她才对尼古拉说:“我觉得我在哪儿见过您。”“是的,大概是吧”,尼古拉淡淡地回答。他看了看她,烛芯倾向一侧的时候映红了丹妮娅的半张俏脸。尼古拉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停了下来。“想不起来了”,他的声音小得丹妮娅几乎听不见。
尼古拉躺在书房的沙发上久久不能入睡,他听见小猫在走廊内来回走动,听见丹妮娅在和保姆聊天,再以后就一片寂静了,但丹妮娅房间内的灯火并未熄灭。“她也许在读书吧”,少尉猜想丹妮娅并未躺下,为的是叫他赶火车。他想对她说他也没睡,但终究没有张口。
四点钟的时候丹妮娅轻轻地推开房门,说:“该起床了,对不起,叫醒了您。”
丹妮娅在夜色中把尼古拉送到了车站,第二次铃声过后他们道别了。丹妮娅拽着少尉的手说:“请经常写信。我们现在就如同亲戚一样,是吗?”
少尉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几天后丹妮娅收到了尼古拉从路上寄来的信。
“我想起我们在哪儿见过面了,但不想在家里和您说。还记得二七年在克里木吗?那是一个秋天,古老的里瓦迪斯克公园。我当时正在公园的小路上散步,在路旁的长椅上坐着一位姑娘,她大概能有十六岁左右。她看见我后站起身走了过去,当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看了她一眼,她的步伐快且轻巧,手中拿着一本打开的书。我停了下来,长时间地目送着她。这个姑娘就是您,我不会弄错的。当时我看着您就觉得从我身旁走过的是一位能毁掉我的一生并能给我巨大幸福的女人。我明白了,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女人。当时我就已经知道,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您,但我只是想,却不知为什么站在原地没有动。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克里木这座城市和与你相逢的那条小路。命运对我很仁慈,让我在自己的家中又遇见了您。如果您需要我的生命,我想,那它一定是属于您的。我在父亲的桌子上找到了自己寄出的被人拆开的信,我一切都明白了。我只能在远方对您表示深深的感谢。”
丹妮娅放下信,用模糊的双眼望了望窗外的花园,自言自语道:“天啊,我从来没有去过克里木!从来没有!但现在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还需要告诉他放弃这个念头吗?还是自己要放弃这个念头?
丹妮娅笑了,用手捂住了双眼。窗外并不十分明亮的晚霞映入小屋,怎么也无法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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