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题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应该称他为“老男人”——尽管我并不愿意称自己为“老女人”，可我们毕竟是六十开外的同龄人。

    他一脸的疲惫，当年的红褐色脸膛变成了紫茄子一样的颜色，粗而深的皱纹横亘在额上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一身简单的便装裹着干瘦的躯干，脚上的鞋子上布满了尘土。

“怎么这么狼狈？”我问。

“一言难尽，今年是我的灾难年。”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搓着双手一字一句地说。

我递给他一杯水，坐在他的对面听他细细道来。

“城里人有拆迁问题，我们住在农村也有拆迁问题。老家的房子因为修公路要被拆掉重新划分庒基地。原本27米长的院子少了7米，没有什么原因，干部说政策规定现在的庄基地最长就是20米。”

“这7米很重要吗？”我傻傻地问。

“当然重要了，你想一想，6米宽的院子啊，六七就是42平方米哪！”他的心显然还在绞痛。

“那是有些亏得慌。”我同情地点点头，“不过，42平方米的庄基地也不至于击垮你嘛！”

“就这一件事当然不至于撂倒我，你知道我又遇到了什么事情？在新庄基上盖房子的时候，我骑着电动车去办事，一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连人带车摔倒了几米远的地方，差点丢了性命！”

我吃惊地看着他，想了半天说了一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听了我的话，冷笑了一声：“后福没有享受，大祸倒是接踵而来了。又是在农村盖房子，有一天，女儿打来电话说是她妈妈生了病需要住院治疗。我放下手里的活计赶忙往回走。把爱人送到医院一检查，直肠有问题需要动手术。我把拆迁补偿的5万元全都给了女儿还不够，她又添了2万元。一共花了7万元我爱人才出了医院。这后面的化疗、用药，费用还多着呢！”

看他脸色十分阴暗，我除了说一些“想开点儿”之类的话也就语塞了。为了打破僵局，我提起了当年在学校的情景。他给我讲了两件当时发生在他和班主任老师之间的事情，都是我从来也不知道的，我又一次体会到47年前的自己有多么单纯幼稚，同时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不过，你们的毕业分配很好啊，大型国营厂子校，那可是让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羡慕得直流口水的地方——我就不明白了，你有那么好的工作为什么要找一个没有工作的农村媳妇？”

他用手搔了搔花白的头发叹了口气说：“都是为了我妈呀！我妈生了我们兄妹八个，没有一个人帮助她干家务活。我每次回到家里看到妈妈辛苦的样子心里总是很不忍，于是就尽可能地帮妈妈干活。那时候只休息一天，家里那么多活怎么能干完呢？没办法，我想到了给她娶个媳妇来帮助她……”

“给妈妈娶个媳妇？”我重复了一句。

“是的，就是给妈妈娶的媳妇。要不是为了妈妈，我为什么要选择这种一头沉的家庭结构呢？（所谓一头沉，指的是夫妻双方有一方是农村户口，靠一个人工资养家）好在，我媳妇人不错，孝敬老人，抓养儿女，我们结婚几十年来日子虽然艰苦，但是，和和气气从不拌嘴吵架。没想到她还不到六十岁就得了重病，真是太可怜了！”

讲完这些，他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用手背不断地敲着脑门，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以安慰他，只好怔怔地坐在他的对面上下打量着他，任思绪穿越时空。

1963年秋季，我们班46名同学从东西南北聚集在大雁塔脚下的那座西安市小学教师的摇篮。班上18名男同学中只有两个人来自城市，其余16名同学都来自农村。在这16名男同学里坐在我眼前的W属于品学兼优的，数学学得好，篮球打得棒，而且有一副好嗓子，他深得各科任课老师的喜爱。所以，刚进校就被任命为我们班的班长。

在我对未来还完全懵懂无知，每天在花园一样的校园里猎奇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为毕业后的任教苦练基本功了。我们属于完全不同的两类学生，四年的学习中，我和W基本上没有说过几句话。毕业分配时，他因为出身贫下中农，被分配到一个大型国营厂的子弟学校任教，我因为父亲有历史问题被贬到郊区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个天堂，一个地狱。此后，我们大家都沿着自己的命运轨迹前进，他平平静静地教了四十几年的数学，我跌跌撞撞了20年后走上了学校的领导岗位。今天一概沦落成退休老人。

一晃40年过去了，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是他打来的。他用苍老的声音说他是我师范的同学，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他是谁。待他报上名姓以后我竟然有些受宠若惊：“是你呀，难得难得！”

自那以后，凡是同学聚会的时候都会看到他，我们也就是随便聊几句而已。只有这一次，聚会地点放在我的家，他提前一个小时到了，在大家都还没有来的时候和我讲了那么多话，我比接到他打的第一个电话还意外。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坐起身子总结性地说：

“其实，当年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很聪明很单纯的女孩子，文革中发生的那些不愉快完全是大家都太幼稚了。这不，今天事实证明你们这些人比我们有出息得多，我们……”

“不能这样讲，”我打断了他的话头，“要说聪明，你们那些男生才是大聪明，像我这样的人是小聪明。看起来我们今天比你们过得稍好一些，那是因为我们托了长辈的福，把我们带到了城市，如果我们也生活在农村，嫁一个庄稼汉生一大堆孩子，保不定今天怎么狼狈呢！”我说的是真心话。

他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等一会儿大家来了咱就不说这些了，因为最近看了你写的几本书，觉得你是一个对生活有着深刻感悟的人，所以才给你讲这些事情。人各有命，慢慢往前走吧，再怎么说我一个月还有三千块钱的工资，够吃饭。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

我也认同地点了点头，起身到厨房为大家准备午饭去了，心里暖暖的。

我听见他打开了客厅的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