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奶奶的故事（三十七）

奶奶去世以后，我常常为没有能在生前陪她回一次老家而懊悔不迭。多少个辗转反侧的晚上，一想到奶奶16岁上离开河南，离开生养她的父母和慈爱的奶奶，来到我们陕西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一过就是64年，其间仅仅回过一次家，我的心里就有无限的痛楚。日思夜想的结果是，我一定要在我的有生之年去一趟河南，见一见奶奶的亲人，实现奶奶的愿望，了却我对奶奶的歉疚。

1991年11月份，我出差到武汉。公事办完以后本应该和团队一起返回西安，但是我没有回来，请了几天假从武汉坐车到了郑州。我知道郑州是河南的首府，从郑州开始就一定能找到内黄县。在郑州火车站售票处，我才知道去内黄县没有直达车，应该先到安阳市，再坐长途汽车去内黄县。

没有丝毫的犹豫我就买了去安阳的火车票，大约颠簸了六七个小时，半夜到的安阳市。一住进旅馆我就打听到去内黄县的班车早上六点半出发。一晚上睡了没有四五个小时就起了床，搭上了长途汽车。在内黄县，我凭借记忆中小时候替奶奶写信的地址开始寻找她的亲人。

“张岳村”，我记得是这个村子。

拖拉机把我送了一程。中午十二点左右我向张岳村走去。一想到这里是奶奶的生养地，一想到奶奶的愿望即将实现，我的内心深处立刻有一团温暖在涌动。抬眼望去，一望无际的田野在秋日的阳光照耀下宁静地休憩，除了田边堆放的一摞摞摘过花朵的棉花杆子，四周没有任何声息，安静得我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我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打问，终于在老乡的指引下找到了张岳村！进了村又是一番打听，总算打听到奶奶的唯一亲人，（她是奶奶的小妹妹，二十多年前曾经到西安看望过奶奶，我这次来就是冲着她老人家的）。不过，她不住在这个村子，她住在“陈留村”。

“陈留村有多远？”我问一位老者。

他用手向北指了指：“也就是十几里的路吧！”

十几里路算什么？我从西安经武汉过来已经有千把里路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太阳仿佛有些疲劳了。它收起了明亮的目光，用它那迷茫的眼神瞅着我，田野显得更加空旷。我手里拄着一根粗壮的棉花杆子，鼓足勇气继续向前。

我终于在太阳还没有完全闭上它的眼睛的时候找到了姨姥姥的家。

“你们家有西安的亲戚吗？我是从西安来的。”我对站在面前开门的一位年轻妇女说。

“娘——”她朝屋里喊了一声。

我循声望去，只见屋里走出来一位老太太，虽然天色已晚，虽然我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我立刻认出来她就是奶奶的妹妹。

“姨姥姥——”我对着她喊道。

“你是谁呀？”老人家走到我的面前怔怔地瞅着我，她显然对我没有了印象。

“我是——”我的话还没有说出来，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流，“我是您西安那个姐姐的孙女儿！您看，您看，”我从包里拿出来奶奶的相片递到姨姥姥的面前。

刚才的那个年轻妇女对姨姥姥说：“娘，先进屋吧，站在这里也看不清楚。”

姨姥姥又打量了我一下说：“你是从西安来的？快进屋吧，我姐在西安，走了几十年都没有回来。”

我扶着老人一起进了屋。年轻妇女点亮了灯。姨姥姥就着灯光仔细地端详手里的相片，看着看着，老人家突然放声大哭：“我的天哪!这不是我那苦命的老姐姐吗？”她哭几声，用手抚摸一下相片，睁着泪眼再看几眼。

“姨姥姥，您把我忘了，我是巧言呀！”我哭着对她老人家说。

这一次，姨姥姥想起来了：“巧言——俺的孩儿，你咋从天上掉下来了？”她一把抱住我，哭得跟泪人似的。

“我奶——去世了——，我替她回来看看——”我声泪俱下。

一听说奶奶去世了，姨姥姥更是伤心欲绝，她索性放声大哭：“俺苦命的姐姐呀，你就没有回家看看俺怎地就走了呀——”

哭声招来了很多乡邻，大家一听说我是姨姥姥姐姐的孙女儿，个个唏嘘不已。在乡亲们的劝说下，姨姥姥停住了眼泪，这才安排儿媳妇给我做饭。

这个晚上，我躺在姨姥姥的土炕上，身上盖着她老人家专门给我拿出来的新被子暖暖和和地睡了一个安稳觉。

我在河南住了两天。

第一天姨姥姥让我休息休息，她一天都在和我拉家常。从她的谈话里，我知道了很多奶奶活着的时候并不完全知道的家里的情景。奶奶离开家的那一天，她的奶奶站在墙边的梯子上一直望到看不见人影还不下来。老人家当天晚上就生了病。从此，一病不起，不久就过世了。奶奶的妈妈为了女儿哭瞎了一双眼睛。奶奶的小弟弟被抓了壮丁至今生死不明，小姨姥姥因为张岳村无法居住搬到了陈留村……我也把奶奶老年的许多事情讲给姨姥姥听，告诉她奶奶有多么思念家乡和亲人，告诉她我之所以千里迢迢找上门来就是为了替奶奶走一回娘家，了却她老人家的夙愿。

我们这两个原本不熟悉的，亲缘甚远的一老一少，因为奶奶而亲密无比，因为奶奶而彻夜长谈。

第二天，姨姥姥的儿子陪我回了一趟张岳村。

奶奶的家已经卖给了别姓人家，我们不能进屋，只能站在门前看一看。我看见院子的前门楼不大，两扇斑驳脱离的木门虚掩着，厚厚的土围墙圈着一座狭长的院落。院子里静悄悄的。我轻轻地推开大门向里望了望，探询的目光落在了七八十年前那个悲惨故事的发生地上。我想抬脚走进去。

表叔拦住了我，他说：“走吧！这儿已经不是咱们的家了。”

我收回目光，摸了摸发酸的鼻子跟着表叔向村口太姥爷，太姥姥的墓地走去。

表叔指着两堆长满荒草，没有墓碑的土堆对我说这就是太姥爷和太姥姥的坟。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坟前，热泪随之涌出眼眶。

“太姥爷，太姥姥，我奶奶没有回来看你们，我替她回来了……”我一边烧化纸钱，一边告慰在天之灵，倾诉了奶奶几十年的痛苦思念。

纸灰随着风在轻轻起舞，像是要飞到很远的地方去。我的目光也随着它们渐渐远行，我似乎看到了天堂里的奶奶和她的父母含笑的面容。

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为自己完成一件大事而心满意足。

当年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只是冲着报恩于奶奶，并没有想到它太多的意义，更没有想到它对我的激励——我既然能不遗余力地为逝去的人圆梦，那么，我就更应该善待活着的人，让有梦的人好梦成真！所以，后来我就变得很随和，很谦让，很容易换位思考。尤其是对我的孩子们，甚至有些娇宠他们。

奶奶的事情应该说是以这件事情画上句号的。从那以后，除了遇到清明节，农历十月一，我到坟前烧纸祭奠以外，其余时间我都把她老人家放在心里，相信她一直保佑着我。

现在，我已经六十开外了，写完了这本书，也算是为她老人家又一次进了一份孝心，我知道，奶奶一定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