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奶奶的故事（三十六）

在奶奶去世之前，在我懂事以后，我也经历过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离世，也有过短暂的伤痛。不过，这一次与奶奶的永别却是一种痛彻心肺的打击，我的世界彻底崩溃了。

给奶奶办完丧事回到西安，我就上了班。第一周的每天还和从前一样忙忙碌碌。感觉最大的不同是我的心里总是木木的，好像处于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在课堂上我也能从容镇定地教学，下了班也能给孩子们做饭，简单地做一些必不可少的家务活儿。然而，只要是到了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的头脑里冷不丁地就会突然冒出“奶奶死了”这个问题，就会想起世界上那个疼我，爱我，为我寸步打算的人没有了，立刻就觉得心如刀绞，疼痛难忍，眼泪奔涌而出……有几次，学生正在自习，我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大滴大滴的泪打湿了学生的作业本。

回来上班以后的第一个周末是奶奶的“二期”，我该回东关娘家祭奠了。从城里走到城外不过是一个公交车站的路程，我用了大约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两条腿根本迈不动。八岁的儿子拉着我的手，随我一步一挪地走。还没有进家门，我就开始不住地喘气，心咚咚地跳。二叔和四叔早就站在院子当中把我截住，他们没有让我直接进奶奶生前住的屋子，而是把我接进了二叔的家。我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凭直觉能感觉到大家都不敢正眼看我，因为我那哗哗的泪水会引流所有人的眼泪。

避是避不过的。待我稍事平静以后，两个叔叔还是让我进了奶奶的房子。

我一踏进屋子，第一眼就看见为奶奶设置的灵堂前挂着的奶奶的相片，她在慈祥地向我微笑，头上的银发在烛光的映照下丝丝闪亮，那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奶奶——”我一声哭喊，像山崩地裂。

这一天是自奶奶去世以后哭得最痛的一次，因为它经过了一周的思念，积攒了一周的悲伤。我的哭声引来了院子里的大婶大妈，包括二叔四叔，二婶四婶在内，有多少人站在我的身边劝解都无济于事，我倾其所有地把心中的悲伤宣泄出来——奶奶，没有你的世界对我来说会是怎样的冰冻寒冷？你怎么可以把我留在世上，独自远行呢？

我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喉咙嘶哑，哭得天昏地暗！

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身边的人说了多少“人死不能复生”之类劝解的话，我才收住哭声慢慢平静下来，才可以依着儿子坐在奶奶的灵前发呆。

也许是因为有了这一天的倾泻，我对奶奶去世这件事开始有所接受，慢慢习惯没有奶奶的日子。习惯周末不去东关娘家，习惯和儿女讨论原来总是向奶奶求助的问题，习惯在心的深处和奶奶对话。那一年，我的身体因为遭到强烈冲击而整天病病歪歪，有几次都晕倒在了课堂上。但是，我没有忘记奶奶的嘱咐，没有忘记我给她的承诺，一定要把孩子抚养成人，为了他们，我必须强迫自己恢复心力、体力，我要做一个坚强的母亲。

奶奶生前曾经问过我这样一句话：“将来我死了，你不会因为省几个车钱把我扔在华阴不管了吧？”

我说：“你放心，我肯定会经常去看您的！”

我兑现了给她老人家的承诺。奶奶去世已经25年了，几乎每年的清明节，十月一，我不管有多忙，也不管火车汽车有多么拥挤，更不管天晴天阴，风雨无阻地到墓前去给奶奶烧纸。我独自面对一杯黄土，心里觉得很温暖，觉得奶奶躺在地里能听得见我凄凄惨惨的哭声和悲悲切切的絮叨，她虽不能直接与我对话，但是，她会把自己的关怀送给我，她的目光从来也没有离开过我。最初几年，我每次去墓前都会哭得昏天黑地，有几次竟然哭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昏暗了，寂静的田野里只有风陪着我在轻轻地呜咽。还有几次是被过路人唤醒的。我对奶奶的深切怀念打动了很多人，包括村里的一些老人，但凡看见我在墓前悲伤，都会走过来劝一劝：“孩子，别哭了，你奶没有白养活你，你在她跟前行的孝也足够了。你奶走了，你现在把日子过好了，她老人家才放心！”

乡邻的话常常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想到奶奶拉扯我的不易，想到生活才有了一点儿起色她老人家就撒手人寰，就又忍不住痛从心起，涕泪交流。

一九九六年，离奶奶去世已经有12个年头了。我打碎了婚姻的桎酷，从“围城”中逃了出来。我知道，要是奶奶在世，我还会生活在城里面，因为我不敢违背奶奶说的话——我们王家的女子没有离婚这一说。不仅如此，有奶奶在，我一定得承担自己的选择——当年是我不听奶奶苦苦相劝，一意孤行，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这件事情必须给奶奶有个解释。第二年清明节，我跪到奶奶墓前痛心疾首地向她老人家忏悔——三十年前不听话的孙女知道自己错了！

一九九九年农历十月一，我带着儿子和他的女朋友，带着女儿、女婿，还有外孙子一起去给奶奶上坟。那是我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当着女婿和未来儿媳妇的面在奶奶坟前痛哭，告知她老人家孩子们的成长和我的生活现状，我向奶奶保证，以后不再那样悲伤，我要珍惜自己的身体，好好生活。我相信，奶奶听了一定很开心。

奶奶生前说过：生难离，死好别。

不管我当时如何悲痛欲绝，更不管我有多么依依不舍，奶奶还是撒手而去。她到天堂享清净去了，我还得留在人世间操鼓打更，慢慢地偿还没有还清的“债务”。有一天“债”还清了，我也要去天堂和奶奶相会，我的儿女也会有一段时间像我怀念奶奶一样悲伤无比，然后归于平静，再开始他们的轮回。

这，大概就是奶奶说的“一辈传一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