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英雄噶尔丹(1644~1697)
(2018-03-12 08:41:42)英雄噶尔丹(1644~1697)
折翼之鹰仍是鹰
苍天高处,仍有不屈的雄心
我今来此虔诚跪拜
遥向,准噶尔汗国的
博硕克图汗
我们的
英雄噶尔丹
红日将坠
带著尘沙的暮色更显苍茫
族人至今守护著的哈剌苏力德
还矗立在大地之上
愤怒的黑缨在风中兀自飘扬
听,厄鲁特的遗民仍在四野呼唤
呼唤,我们的,我们的
英雄噶尔丹
听啊,那三百年来不曾散去的呼唤
仍在四野,回望历史的烟云
命运的转折是何等剧烈
道别的手势,为什么
次次都如此决绝
初时,变起仓卒皇兄被弑
忧汗国之将灭前路未明何人愿与我同行
长年身在佛门的王子,含泪
舍弃了自幼修习的佛法慈悲
星夜里,飞骑从拉萨奔回
奔向遥远的国土
奔向那心之所在,血之所属
往昔的悠然静定,再不容回顾
从佛国的智者呼图克图
一夕之间
成为准噶尔的大汗
年轻的噶尔丹登上汗位,起初
是为了维持这美好的版图
供奉汗父制定的
这传世法典,期盼
再造一个团结兴旺的卫拉特蒙古
并无意与任何他者冲突
却不料,在窥伺者的心中
早已有了埋伏
种种的限制与禁止不断来自清廷
缩小甚至封闭了贸易的道路
口岸与货物越来越少
同时严厉取缔铁器的交易
眼见民生凋敝,空有肥壮的牛羊
却居无锅碗,出无衣
更不提那几番交涉之间的无礼
那已经是非常显明的
压迫与歧视,丝毫不想掩饰
如兀鹰般只须在一旁等待
等待,那最后一日的到来
(要让他们如愿吗,还是另求生路
坚强的噶尔丹当然不会屈服)
如史书所明记
大汗先招徕归附,礼谋臣
再相土宜,课耕牧
在境内修明法令,赏罚有信
又使战备的补给便捷,资源充足
多年的准备之后
整个汗国神采焕发
天空澄澈如洗,连云朵也整洁有序
充沛的力量
如月之十五夜那初升的月光
于是,召唤了勇士中的勇士
集结了骏马中的骏马
旌旗高举,号角低鸣
战士们手持短枪,腰弓矢佩刀
更使铠甲轻便如衣,又让回军教习火器
再以橐驼负重炮
在无垠的蓝天之下,向梦想出发
这一支如史诗所描述的雄狮队伍
果然,在转瞬间
就掌握了天山南北两路
大军再往西进,攻下了塔什干
费尔干纳,横渡了帕米尔的穆尔加布河
登上了高高的萨雷阔里山
兵锋锐不可挡,直抵黑海边岸
旌旗如云,军心鼓舞
年轻壮盛的队伍簇拥著所向无敌的
博硕克图汗,我们的
英雄噶尔丹
正是赤骥奔跑得飞快的时候
正是金剑出鞘最锋利的辰光
谁再能阻挡胸中那澎湃的,想望
西进的胜利既已确定
大军遂转向东方
转向噶尔丹心中,一处
真正的,梦土
从北元到明清,是几百年来
多少英雄与可汗渴望去恢复的
大一统的蒙古本部
于是,东征喀尔喀已见成功
再由克鲁伦河辗转南下
经科尔沁,锡林郭勒,直抵乌珠穆沁
那年是公元一六九〇
六月,康熙集大臣于朝,下诏亲征
八月,准噶尔骑兵深入乌兰布通
七百里外,清廷的京师惊惶震动
夏日,乌兰布通有最肥美的水草
草原妩媚茂密,一直铺向遥远的天边
三百年后,我来凭吊
也是八月
正是那几万人一夕阵亡的惨烈时节
自晨至暮,史书上注记
厮杀之声响彻天地
至今,克什克腾旗的父老还向我说起
有时在深夜,草原上还听见战马嘶鸣
夹杂著兵刃相交,众人杀伐哭号的声音
是不甘心的亡魂还想
(不能甘心啊,难道
就此坠落到暗黑的深渊,就在这一夜
向所有的期待啊,仓惶作别)
从乌兰布通一战的几乎全军覆没
到昭莫多之役以后的流离失所
六年之间,康熙步步进逼
截断退路,四向已再无可投奔之处
勇士伤亡殆尽,亲信出走降清
身边只剩下忠诚的
阿拉尔拜,纳颜格隆两位将领
和始终不离不弃却已不足百人的兵丁
牛羊早已散失,只能捕兽为食
穹庐毡被也都遭焚毁
众人在旷野中勉强露宿
夜夜星光满天,难以成眠
曾经像天空一样广阔的胸怀
如今,也像天空一样保持沉默
不理会清廷的殷殷招降
这支骄傲的队伍,始终不发一言
隐身在草原深处
(隐身在草原深处,无人能知
那最后几个月的时光究竟如何漫长
也无人能知
可汗的愤怒和悲伤)
隔年初春,英雄逝去
在一处名叫阿察阿穆塔台的地方
猎猎朔风,纷纷雨雪
从此,身后的许多传说总是带有恶意
在他人书写的历史里,受尽污蔑
独有劫后余生的厄鲁特人,子子孙孙
一代又一代敬谨相传
在心中深深刻印著自己的大汗
遥想那汗国的墙垣犹存
在斜阳的光照里
犹有余温
折翼之鹰仍是鹰
苍天高处,仍有不屈的雄心
我今来此虔诚跪拜
遥向,准噶尔汗国的
博硕克图汗
我们的
英雄噶尔丹
旷野无垠,长日将尽
独有历经灾劫的哈剌苏力德傲然矗立
深知自己是抚慰也是见证
是永不容扭曲和磨灭的生命记忆
是的,在我们的信仰里
只要他的黑缨战旗恒在
英雄就不会离去
是的,在我们的信仰里
英雄从未离去
听,厄鲁特的遗民仍在四野声声呼唤
呼唤啊,我们的
我们的
英雄噶尔丹
此诗收录在席慕蓉诗集《以诗之名》(作家出版社201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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