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更独特的审美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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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更独特的审美视角
2013年长安文学夏季论坛作品述评之二
陈启文
同那些写了多年、比较成熟作者相比,长安还有另一类写作者。我所说的另一类,并非所谓“文学另类”,但他们的特征是很明显的,如吴向东、莫华杰、叶楼子、曾文燕、陶莉、宗苗等人,他们都是在我们这个论坛开办以来发现的“文学新人”,涵盖了60后、70后、80后,此前都没有公开发表过纯文学作品,有的到现在也没有发表过。所谓文学经验,既是他们的短板,也是他们的长处,这让他们反而更加放得开,有了更多内在的精神自由,写得更大胆、更放肆,无所顾忌,一出现就有了比较新颖、独特的叙事方式。对这些作者我一直相当看好,从我的阅读经验和写作经验看,他们在接下来的两三年里就可能率先冲出来,反超我们许多写了多年的骨干作者。
吴向东这匹60后出生的“老黑马”堪称是一鸣惊人,一出现就有比较独特的审美视角和叙事方式,但从他第一次提交的作品看,显然还是个文学生手。而我们这个论坛对他起到了重要的助推作用,对每一次论坛的研讨,他都用心琢磨、领悟。这让他开悟得很快,进步神速,今年在《花城》、《清明》、《小说月报》(原创版)等三家核心期刊上发表了一篇大散文、两部中篇。这对于他还只是刚刚开始,他还将进一步刷新我们长安的文学纪录。这次他提交论坛的短篇《黑色的歌声》,实际上在上一次论坛就给我看了,原题《老毕的夏日》,感觉平平,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写出来。有的东西没有写出来可以说是“艺术留白”,有的东西没有写出来则是笔力有所不逮。在我和作者私下交流后,这次他提交的文本已经做了大修改,作品的标题改得更好了,主人公也从老毕变成了老易,但基本上还是原来的老毕其人。老易夫妇是一对旅游爱好者,时常开着越野车出游。而此人(老易)有一种神经质的或本能的灾难性预感,在某个节点上就会通过“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反映出来。在修改后的文本中,作品增添了或者说强调了一个很关键的道具:“一个泛着幽暗蓝光的CD唱片”,“那是一个老男人有些沙哑的歌喉。”通读全篇,小说的主体(格局)基本未变,变了(深化)的是细节,而短篇小说恰恰是细节决定成败的小说,吴向东这个短篇为这一判断又提供了一个有力的佐证。作为短篇,这个篇幅有些长了,有一万七八千字。我有一次和《花城》主编田瑛先生谈小说,他的一个观点我很赞成,如果一个短篇接近两万字,那还不如写成一个中篇。但这里边也有一个问题,短篇和中篇的结构虽说没有鸿沟之别,但还是有所区别的。于是,我又建议作者对这个作品进一步压缩,压缩到一万五千字以内。于是,他又按我的要求,把这个小说改成了一万五千字。他在给我的附信中说:“改得(的)过程中忽然发现,其实它有那麽多累赘。小说删掉了些,也增加了少许内容。感觉联接节俭和顺畅了许多。”他有这样一段感叹,让我也非常感动,“陈老师,看了你的点评以及与你今天的交谈,我明白了许多。真心的谢谢你。如果说人真有命和运的话,我和你前世一定是兄弟。如果不是遇上你,我根本不会去继续写作,如今写作带给我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内心的愉悦和越发靠近儿时的梦想。谢谢!”我突然想,我们这么多兄弟姊妹为了文学而聚集在一起,不也是前世的缘分吗?文学就是我们前世的缘分。
接下来就要说说80后出生的“小黑马”莫华杰了。这次,他在激烈的竞争中,以短篇小说《南瓜》一举斩获东莞最高纯文学奖荷花奖,这连我都感到有些吃惊。荷花奖的终评由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的评委评出,通过这一评价体系,以及著名评论家、《小说选刊》副主编王干给他的评语,我更加觉得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写作者没有看走眼。我之所以一直特别看小莫,是因为在他的小说中总能读到一些有异质的东西,一些让我感到惊奇而陌生的东西。诚如王干先生所说,他能在“在细微处写出人性深处的幽邃和光亮,”“莫华杰呈现出来的思想深度、生活质感、语言才华,证明了80后一代作家趋向成熟,走向大气。作家今后若进一步拓展视野、锤炼语言,将会取得更大的成就。”王干先生看得非常准,把小莫的优点和局限都指出来了。最近我又读了小莫的两个中篇,其水平已不亚于那些80后的知名青年作家。我有一种预感,小莫跻身于他们中的行列已指日可待。这两个中篇也有需要突破的瓶颈,还要进一步修改,改好后,力争在《花城》力推新人的“花城出发”专栏里推出。对小莫的访谈,田瑛主编已委托我来做,我也想借这个机会对小莫的创作思路进行一次梳理。而在细读小莫的文本中,我还发现小莫作品的一个突出特点,他总是能写出许多成熟作者难以想象的、哪怕想到了也不敢写的东西。这里,以他这次的短篇《柿子》为例来分析一下。作品也是采用第一人称,“我”是一个不好惹的乡下少年,辍学之后看守家里的柿子树。而那个偷柿子的小孩、夏山婆的儿子阿古仔也不好惹,但更不好惹的还是臭名远扬的风骚寡妇夏山婆——“一种会吃人的妖怪”。我从树上逮住阿古仔后,以自己的方式惩罚了阿古仔,夏山婆也以她的方式报复了我,“用手捏着我的命根子”,——这其实也是这个小说的一个命根子,作者的笔触一下切入到了生命中那敏感、脆弱又狰狞的部分:一是夏山婆从疯狂的报复到表现出来的莫名的兴奋;二是“我”在经历了极其惨烈的阵痛之后是“性”的觉醒。一个乡下少年的青春期、性冲动就这样被唤醒了(其实也是生命的觉醒),夏山婆在我的自慰中成了性幻想的对象。我觉得这里边有着非常丰富、复杂又难以说清的潜台词,那是生命的秘密、人性的秘密,就这样被小莫以冷峻和尖刻的方式揭示出来了。一个在叙事上看上去很传统的小说,也因此而有了精神上的异质和陌生感。而接下来的叙述始终被一个少年带有犯罪感的心理(或冲动、或惊悸、或悔恨)推动着,“我”开始设想如何绑架阿古仔,把夏山婆再次引诱过来。但无论怎样引诱,最终也没有成功,而小说的结尾也干脆而漂亮,在入夜后的一种暧昧的、模糊的状态下,一个男人以催缴公粮为借口走进了夏山婆的屋里。那是谁?不说你也知道。感谢小莫,又为本次论坛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文本,这是一个揭示生命本身的“罪与罚”的文本。
这是个难得的好作品,但还是个青柿子,别糟蹋了,得好好改。如何修改,这里我就以这个文本为例出几个实招,这其实也是给我们所有长安作者出实招,请大家仔细阅读小莫现有的文本,然后看看我的建议,一定会有很大的启迪:一、就围绕这个青柿子从青涩到成熟的过程(还没有成熟,就能嗅到那成熟的味道了,诱惑,其实就是一种味道),写出一个少年渴望成熟的那种渴望而又急切的心理,写出柿子奇妙的诱惑(如何奇妙?这里边就大有文章了),不光是阿古仔来偷柿子,连我这个看守柿子的半大小伙也偷自家的柿子。写出成长过程中那种复杂、独特而微妙的青涩味;二、进一步思考:如何让内涵变得更深邃?又如何让细节变得更独特?譬如阿古仔,我就觉得可以好好写一写,他第一次偷了柿子之后,吃了苦头,却更想尝到甜头,当我再次抓到他时,我对他的惩罚方式变得更加阴毒了(一个少年的阴毒是很有意思的),让阿古仔充满了暗伤又看不见伤。夏山婆果然来了,但她这次没有“用手捏着我的命根子”,而是找我父亲告状(父亲这个人物不能缺席,还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我矢口抵赖没有打阿古仔。父亲对我样子凶恶,还揍了我,却也在帮着我圆谎(儿子的责任也是父亲的责任,他必须推卸),但等夏山婆带着阿古仔走掉后,父亲立刻冲我咧嘴一笑,又给了我一个打耳光,“你这龟儿子又贼有狠哪。”接下来,阿古仔变得更狡猾了(一个小孩子顽劣的狡猾也是很有意思的),这个偷与抓的过程是一个斗智斗勇的过程,可以写得一波三折,波澜起伏,惊险连连,出神入化,还要有神秘感。阿古仔好像如得神助,我明明守在柿子树下,他却能偷走我的柿子。我像螳螂捕蝉一样躲在他背后,眼看就要抓到他了,他每次都能成功地逃脱。但我还是抓到了他,正在想着如何把夏山婆引来时,这小子居然成功地逃脱了。是他自己挣脱了绳子逃走的呢,还是被人放走的呢?不必交待清楚,就让一个男人的背影在夜色中闪现一下,也和结尾部分呼应一下。——这样一改,这个文本的内涵和潜台词就丰富多了,一个不太精彩的短篇就变成了一个很精彩的中篇;三、对语言从头到尾进行一次修改,既是为了把这部作品改得更好,更是为了让自己的叙事语言有一次较大提升。小莫最近在看我的中篇《回南天》(《花城》2013年第4期中篇头题),应该琢磨出了语言的一些奥妙,当你的语言走到了某个节点上,应该有意识的“蹿”一下(自然升华)。从现有文本看,我感觉小莫的叙事语言依然时常流露出青涩味,偶尔还会出现学生腔,如夏山婆说“我看你能不能用它来征服我”,这像是一个乡下寡妇说的话么?这样的地方在对话中还有不少。此外,如何让自己的语言更独特、更有韵味,对小莫也是一个挑战,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也是一个作品最见功夫的地方。
曾文燕也是我比较看好的作者。从第一次读到她的文字,我就觉得这是一个有才情的也有文学异禀的写作者。你先不说她的作品怎么样,她的作品肯定与别人的不一样,有个性,有特色。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用心的写作者,她的作品一开始就是从内心出发的,这是一个接近文学真谛的开端。但如何从自己的内心出发,达到直抵心灵(包括他者)的艺术效果,显然还有一定的距离,甚至还有所偏离。她这次提交的中篇《梦想之镇》,可以说是对自己的一次矫正,感觉她又回归到了文学的真谛上。在这个中篇里,她叙写了自己熟悉的校园生活,但不是那种单纯简单的、清晰而透明的校园,而是校园深处或背后的那些比较灰暗的、复杂的生活、经验和内心。这与小莫有相似之处,又有不同。小莫是冷峻的揭示,她是以女人的知性感知来探幽。她以前的作品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观念大于文学。我一直认为,文学需要哲思或哲学意味,但这绝非强加给文学(尤其是小说)的某种观念。在这篇小说里,作者就处理地比较好,不再把文学作为某种观念的外部的、形而上的承载物,而是朝人物的内心、向内挖掘。由于作者在给我的附信表示,她希望这个作品不要提交在论坛上公开讨论,我只能尊重,这里也就对具体文本进行具体分析了。但说实话,这也让我很为难,我们这个论坛原本就是一个开放的平台,是针对具体作品进行具体研讨的。一个作者既想把自己的作品推荐出去发表,又不想在论坛上研讨,这让我这个论坛主持者很尴尬。我觉得这种顾虑是多余的,也是说不过去的,除非你根本不想发表,一旦发表就会成为公众的读物,哪怕再多的顾虑都必须直接面对。
陶莉也是一个很值得期待的女作者,从几篇提交论坛的作品看,她已具备了写好一个小说的基本素质,而且从一开始就有比较个性化的审美视角。但在技术上一直有些问题。技术问题是比较容易解决的,一是阅读,而是交流,三是要有足够的耐性,像陶青林一样,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去攻克。以她提交上一次论坛的短篇小说《结晶体》为例,我觉得在她提交论坛的作品中,这是比最好的一个。与其说她是在写一个故事,不如说是写一个女人的情绪和感觉。她很善于描述潜意识里的一些东西,很多细节也是通过潜意识呈现出来的,如“她从洗手间出来走到客厅,缓缓地来到落地窗前一个半身男模特旁,她把脸贴在它的胸前,来回地滑动,这胸脯怎么冰凉冰凉的。她昂着头看向它的脸,明明就像他的脸,他的脸啊,她抚摸过无数次的五官啊,为什么模样清晰如昨天,温度却不再了。她依偎在模特身边,那些抚摸那些温暖如潮水般向她袭来”,由这样一个细节可以深入到人物复杂的内心,但我感觉她写得还不够复杂、不够隐秘,还没有深入到人类心灵极为隐秘的那一部分,没有让那一部分更幽深的意识流动起来。接下来是罂子和辰曦的爱情故事,然后推向一个女人宿命的结局:“一夜之间,心爱的男人没了,爱情的结晶也没了,连同未来的结晶也一起没了。”一个没有多少意思的爱情故事,一转而变得让人心酸和扼腕,一个女人的命运(甚至是生命)也由此开始逆转,她不但找不到爱了,甚至找不到“性”了。“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工作的她像个男人似的精明能干,一到感情上她又变回女人样天真起来。她天真的以为这会是她的第二次恋爱,甚至归宿。她好不容易在这男人身上找到那么一点点似曾相识,她就以为那是真爱,可是一个子宫就把这男人吓跑了。她才清醒,原来子宫的能力比爱情重要。她的子宫明明还有力有韧性,也能送给她高潮,但却无法带给她爱情的结晶,孕育生命的能力。她生命里的第二个男人因为她的子宫逃跑了。如果还有可能的话,未来的男人都将因为这子宫未能完成的最终使命而放弃她,如此,她永远不可能找到那个归宿。”是啊,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绝望呢,这个绝望的女人,“就那么一刹那,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要穿男装,像男人那样活着。”而最后的结局是,哪怕是那种“专业性工作者”也无法把她带进生命的高潮,“她走在阴沉沉的街道感觉自己像掉入了万丈深渊,期待的高潮没有来,要找的东西没找到,随机而来的忧伤失落感包围着她。竟然跟这样的男人做爱也是如此的平淡,毫无意义。她才发现,原来她一直在那天晚上的那条隧道里,蜷缩着,不曾伸直。”子宫,是女性生命的秘密所在,也是这部小说的命门所在,我觉得,这是一部属于女性的“生命小说”。但通读全篇,感觉她写得太用力了,用于铺垫和渲染的语言太密了,有些沉闷,又缺少鲜活的细节让作品生动起来,在叙事上也不大舒畅,整个作品似乎没有完全打开。这是一个可以改好的作品,甚至可以改得相当好。
这次论坛,陶莉又交了一篇散文《族印》,看了这个作品我才知道她是少数民族,土家族。我们长安的少数民族作者还不少,陶青林是苗族,木兰是侗族,陶莉是土家族,这些少数民族作者其实也可以把本民族特有的民俗生活结合起来写,或许能为作品平添一些特有的民族韵味。但陶莉这个散文感觉平平(如能扣住“西兰卡普”来写或许更有新意),就作为练笔之作吧。我觉得她还是应该写小说,先把《结晶体》用心改好,接下来就延续《结晶体》这一比较个性化的路子,写出独属于她眼中的女性的生命体验、精神和生存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