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的新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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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义门》系列评论之八
历史小说的新范式
——评长篇小说《江州义门》
顾建平
按:关于《江州义门》的文体,评论界一直存在争议,它到底是一本家族史传,抑或是一部类似《万历十五年》的历史读物,还是一部长篇小说呢?2013年1月10日,《中华读书报》发表《评论家眼中的2012中国文学》一文,对2012年的中国文学予以全面盘点,中国小说学会会长、当代著名评论家雷达先生在对2012年的小说评述中,把《江州义门》列举为一部“文化视角的扩展与深化,甚至深化到多年无人问津的角落”的长篇力作,“在历史文化向度上开拓一种新的表现领域,是文化研究的深化与文化寻根的纵深表现”;2013年1月25日《文汇读书周报》又以推出了雷达先生关于该书的专论:《<江州义门>与氏族秘史》。这是一篇为《江州义门》正名和定位的重要评论,雷达先生把《江州义门》定位为一部对传统小说定义有所拓展的“新历史小说”。
与此同时,《文学界》(“文学风”评论版)2013年1月号又重点推出了中国作家协会《长篇小说选刊》执行主编、文艺评论家顾建平的评论:《历史小说的新范式——评长篇小说<江州义门>》,作者认为:现代西方文艺理论曾经提出“新小说”甚至“反小说”的概念。中外文学史上的有各式各样“新小说”,先被视为文学另类,后又归为正宗,最后成为文学经典。当旧的小说模式承载不住新内容的时候,新小说就诞生了。《江州义门》可以被视作一部新历史小说。《江州义门》完成了貌似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为一个消失已久的家族重现辉煌,它创立了历史小说的新范式,除了文学的感人,它还具有历史的纵深感和思辨的穿透力。它是今年(2012年)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收获。
《江州义门》是陈启文继《河床》之后的又一长篇小说力作,一部有文学创新、有思想启示的优秀历史小说。
概括地说,《江州义门》是一次低姿态、高难度、复合文体(准散文,准小说,准学术)、不乏雄心、多方面建树的写作实践。
先说低姿态。这部作品的最初的写作动因,萌发自作者自小从农民父亲口中听到的关于江州义门的故事,其中多是民间传说或者传奇。后来作者多次探访江州义门故地,搜寻有关它的文献资料。作者在后记中表明:他对江州义门的追溯与家族和血缘无关,在经历数百年之后,血浓于水的亲情会变得相当稀薄。他受到精神感召的是另一种力量,一种与信仰有关的力量,这就是义。但这个表述包含一个悖论:如果去除了家族血缘关系,父亲的口述历史也不会存在,这部小说也就多半不会诞生;置身于家族血缘之外,用冷静、审慎、怀疑甚至质疑的眼光重新解读江州义门,这是作者作为小说家的自觉定位,但他很难做到纯客观,更不用说完全价值中立的零度叙述了。
这是关于血缘和家族的寻根文学。作家郁达夫说:“文学作品都是作者的自叙传”。对自己祖先的追溯和追问,是作家跟自己的生命最切近的写作。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江州义门》是低姿态的写作。
作者虽然花费十几年心力,探访义门故地,搜集相关资料,但是关于这个历史上两次大分析、两次大浩劫的超大家族的史料,依然是星散的、杂乱的,族谱上的树形世系表,只可能是一个个人名和简要的关系交代,家乘谱牒的记述真伪并存。作者要在这些材料里复原一个家族的历史,描述他的起源、兴盛、分崩离析,需要极高的想象力,需要解构并重建的逻辑思辨能力。在动物化石中,考古学家只是复原古生物的摸样,而生物学奖总是期待能获取DNA,复活古生物。用有限的材料写历史小说,类似生物学家复活古生物。所以也可以说,《江州义门》是高难度的写作。
刚才我提到《江州义门》是历史小说,从于史有征的角度讲,它无疑是历史小说,但它显然不是《李自成》、《曾国藩》、《张居正》那样的历史小说。《江州义门》写了义门的十几位个性不同的主事,写了几十位义门子弟,还有天老、八百斤这样的特异人物,以及不时神秘出现的邋遢道人。但是整部小说只有一个主人公,就是“江州义门”陈氏家族这个“仁心义国”。所以小说结构只能像编年体历史著作一样,按照时间顺序慢慢铺展开来。在这中间,作者以他“职业虚构家”的非凡功力,用生动鲜活的的细节再现了义门五百年的非凡岁月。《江州义门》创造一个新的范式,即是在不以历史事件为主体、不以历史人物为主人公的情形下,如何构思小说,如何展开叙述。
现代西方文艺理论曾经提出“新小说”甚至“反小说”的概念。中外文学史上的有各式各样“新小说”,先被视为文学另类,后又归为正宗,最后成为文学经典。当旧的小说模式承载不住新内容的时候,新小说就诞生了。《江州义门》可以被视作一部新历史小说。
在《江州义门》里,洋溢着作者的学术激情。在长达50页的“引子”中,从盘古鸿蒙初开讲到宛丘世系,讲到颍川世系,讲到陈朝,像一部上下五千年的历史著作,又像一篇前几年很兴盛的文化大散文。
到第九章《悲怆的告别》,江州义门被宋仁宗下诏分庄,分家析产之后,这个长篇小说的主体工程已经圆满完成,但是作者来了个漫长的告别,为历史打补丁,打捞沉埋水下的历史。他继续细述了陈氏宗族的枝杈,描绘了辉耀于历史之中的陈氏人物群像:有宋元时期的陈规、陈与义、陈东、陈文龙、陈友谅,入明以后有陈瑄、陈子龙,清代的陈化成,清末的陈天华。甚至写到了世代漂泊于江浙闽粤沿海,或者在长江、珠江等江南大河里漂泊的疍民。作者认为朱元璋血洗江州义门之后,江州义门子孙的第二次大迁徙,有一部分人被赶到江河湖海,这是疍民的一个源头。
小说中部分章节如同论文举证。《尾声》中最后一节《走向大海:一个开放型的家族》中,写到了义门子弟的文化贡献,如明朝陈门大儒陈献章(陈白沙),清末实业家陈启源,爱国华侨陈嘉庚,学术大师陈寅恪等。作者并没有没有细细考辨这些人物是否就是江州陈氏的后代。但是“天下陈氏出江州,义门子孙遍天下。”写进去总之不离谱。
这些章节都很好看,每个人物都有不同凡响的功勋或建树。但是对于一部小说来说,枝叶太多有伤主干,长长的引子和绵长的尾声可能并无必要,删繁就简也许能使小说更有力度。初次见到眼前的这本58万字巨著的人,除了感觉到此书沉甸甸的厚重感,更容易产生阅读上的畏惧感。如果掐头去尾,剪除枝蔓,也许更凝练,更饱满,更有震撼力。当然,作者也许是刻意为之,他在后记中最后一句写到:“江州义门是一个词语。这本书,其实就是我用几十万字为它写的一条注释。”既然是注释,就可长可短,可繁可简,注释之外再加旁注,也不为过。
作者在扉页题记中写道:“天下陈姓出江州。谨以此书先给八千万江州义门子孙。”世界人口七十亿,即使从统计学的角度看,这本书为全世界超过百分之一的人类而写,也具有非凡的意义。
作者的写作意图显然不仅仅是为江州义门树碑立传,小说中有多处大篇幅的社会学叙述,显示了作者的雄心,他要通过一个家族的集聚、繁衍、兴盛、衰落、离散,对皇权统治之下家国关系、朝野政治、君臣关系、家族制度、尊卑礼仪一一分析解读。让读者窥一斑而知全豹,对中世纪中国社会有深度的了解。比如第四章《治国与齐家》中的三十三条家法,这在其他小说中一笔带过的内容,作者不厌其烦地一条一条抄录出来,并详加解析。《江州义门》意在全景式地展示千口之家的管理方式,兼顾大节与细节,这样的家族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少见,但江州陈氏是御封的“天下第一家”,具有标本价值。
江州义门的存在,是为了完成一个佳话,一个“天下第一家”的美名,完成一个道德楷模,正如小说中写到的:“江州义门在得到了朝廷的反复旌表和恩赐之后,愈加感恩戴德,时常祭祀上苍,感谢苍天有眼,降下了一个个真命天子,在他们的统治之下,义门陈氏才会越来越兴旺。”(P380)忠、信、孝、悌、礼、义、廉、耻,这些道德准则中,“义”是核心,朝廷推重“义”以维持君臣关系,家族推崇“义”以维护根基稳固、香火延续,历来江湖往来者更是以“义”字为旗子互相感召。水浒传中,从聚义厅到忠义堂,始终不脱一个“义”字。写出了义门陈氏,即为解析三千年中国皇权政治、宗法社会的复杂结构脱开了一个榫头。
作者有浓郁的历史兴趣,《江州义门》有些章节读来如历史名著《万历十五年》,鉴古知今令人豁然开朗。书的后半部分一些情节,如包拯微服私访,仁宗皇帝对义门的盘算,非常生动,合情合理,如在历史的隐秘处烛幽发微。
《江州义门》完成了貌似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为一个消失已久的家族重现辉煌,它创立了历史小说的新范式,除了文学的感人,它还具有历史的纵深感和思辨的穿透力。它是今年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收获。
(顾建平,文艺评论家。曾任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编审、《十月》杂志社副主编,现任中国作家协会《长篇小说选刊》执行主编。198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至今已发表文学评论、艺术评论、散文、学术论文一百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