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虚无——创造意义

标签:
杂谈 |
分类: 我的阅读记录 |
穿越虚无——创造意义
——读冉正万的长篇小说《洗骨记》
陈启文
花城出版社2010年8月
定价:28.00元
第一次读正万的文字,是十年前他和我在同一家刊物发表的一篇小说。对他的名字,我曾产生过可笑的记忆,总觉得他叫“正方”,但那篇小说的名字我的记忆绝对无误——花开的声音。第一次接触他的文字,立刻两眼放光。一种陌生化叙事,或许还不太成熟,却难以忘怀。读完之后意犹未尽,感觉那是一部刚刚开头的小说,让我产生莫名的期待。
如今,当我阅读他的长篇小说《洗骨记》时,我时不时就会想起他那篇小说。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但读一个人的不同作品时,总让人产生某种联想。这可能与正万依然带给我的那种叙事的陌生化有关。“洗骨记”,这个有些诡异的小说标题,也让人感到十分陌生。看了正万的一篇同题散文,才知道这是源于黔地的一种古老民俗或民间信仰,“据说,得了久治不愈的毛病,是因为亡灵所致,必须开棺取骨,用清水把枯骨洗干净后再重新埋好,毛病才会消失。”这也让这部小说从一开始就笼罩着一种巫性的神秘和鬼魅气息。而一个逐渐浮现而出的事实是,马也——小说主人公,他失踪多年的父亲终于被人发现了,但已经是浸泡在水里的几块轻飘飘的骨头。然后,由好友祝伯伯洗净,放进罐子里。这是一种埋葬的方式——洗骨葬。很简单,没有复杂的纠缠,严格说,小说中的“洗骨”并非贯穿全书的情节,而是贯穿全书的一个隐喻。小说叙述重心的不是马也父亲的故事,不是失踪者的故事,而更接近马也以及他们这一代人的成长故事。
曾经是地质队员的冉正万,把小说把背景设置在他熟悉的黔北甲定地质队居住地。和他们毗邻的是一个十分偏僻封闭的乡村,也只有这样的偏僻闭塞之地才能把一些独特的民俗保存下来。这无疑是为了构成一种文化上的反差和碰撞,又在碰撞中展示乡村与人性的嬗变。在这个嬗变的过程中,一个叫华华的美丽乡村教师扮演了异常关键的角色,——这里面的确有很多非常态的东西。而这种异常,事实上也是冉正万对陌生化叙事或所谓先锋叙事的追求。这一点相当重要。正万的叙事理想,其实并不像他本人那样纯朴方正,他一直在挑战写作的难度,甚至在对现实的表述上一次次冒险。从华华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看,她无疑是一个“爱与受难”的形象,甚至会让我们想到圣母。“她来甲定那天,天空飘着白云。”“当时我们正躲在松林里抽烟。”开篇两句话,两种存在状态,预设了小说的走向,也预伏着未来即将发生的一切。而小说叙述的腔调已定,一种诗意的、高度提纯的、充满了内在张力的叙述,已初见端倪。这样的张力来自于高度内敛,也来自诗的本质,很干净,没有一点多余的笔墨,但意味深长。我觉得这是最有代表性的冉正万式叙述方式,是他的风格,他的小说和散文叙述都充分地体现着这样的风格。
华华无疑是一个悲剧性人物。她的到来对这个封闭而又异常稳固的世界无疑是一次激活。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六岁,在甲定一待五年,她兢兢业业地给仅有的七名学生补习功课,也教育他们怎样做人,把一个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岁月奉献给了这片土地和这些孩子,唯一的念头或者说理想就是让这些孩子考上大学,离开这里,把他们从闭塞的生活中搭救出来。而在她来到这里之前,她已经放弃了在家乡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的机会。让她的奉献并没有得到回报,小说让这样一个美丽而善良的乡村教师不断地遭受命运的惩罚。在甲定的五年里,地质队解散了,丈夫死了,七名学生各奔东西,将来该去哪里,她也一片茫然。这仿佛就是她宿命般必然要经历的一切,如同来自圣经的启示,——爱与受难。而小说中所弥漫的沉郁、惶惑和苦闷的情绪,又让我想到歌德的小说。小说对华华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多的不是阳光和朝气,而是充满了理想主义者的道德感也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哀怨。俗世的力量,确切地说,人性中那一部分和她的理想相反的力量,哪怕表现在孩子们身上,也实在太强大了。她可以指出却无法阻止他们道德上的过错、他们充满了叛逆感的欲望以及享受逃跑的快乐。
她最想要拯救的无疑是马也,这是一个孤僻、阴郁的、从小就有某种艺术家气质的天才少年。她不断地鼓励他,想让他走向精神健康的、艺术家的成长之路,但马也却在青春期的尴尬与萌动中,对她充满了敏感而怯懦的暗恋或爱情幻想,确切说,她是一个少年爱情幻想中的一个幻象。如果说那种充满了道德感的所谓救赎实在是一种幻象,她和马也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被被幻象所困扰。为了让马也考取艺校,她一丝不挂地裸露出了自己,这不仅仅是给马也当一个裸模,这是她全身心的一次完美展示,那美丽的胴体,或许真的如同圣母般的圣洁,马也兴许真的获得了某种救赎,——“灵魂深处的什么东西正在被唤醒”。他考上了艺校,离开了甲定,从此告别了一个穷困、闭塞又充满了无尽欲望和内心挣扎的世界,这有着某种脱胎换骨的意义,但他对华华的幻想也随着高考结束后的表白和追求,最终在现实中以绝望告终。而他要去的山外的世界是否就是他的天国呢?
马也成为一名画家后,他从国画院辞职后到一个偏远的乡村中学——横坡中学当了两年老师。他在横坡中学两年的支教志愿者生活结束后,每年回去帮杨德宏老人收玉米、资助他的小孙女杨细燕跟着自己学画画,同时还收留了八个像王月琴这样的贫困学生。而身为记者的刘爱也因此而出现,为了报道马也“无私的奉献精神”,她走近马也,直到走进他的另一段爱情,而她在小说中扮演的一个结构性角色,是以自己的视角打量和讲述她眼中的马也。很明显,马也为乡村和乡村的孩子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从他对华华的精神依恋中延伸出来的,这跟刘爱所在报社精心策划的教师节专题报道无关,也没有刘爱以记者的职业思维中挖空心思想要挖掘的精神或意义。在这点上冉正万显得非常清醒,但或许就是因为他过于清醒了,他很想诠释一下,于是,志愿者马也和女记者刘爱的一次关于“意义”的探讨便在马也的反复回避下还是不可避免地进入了话题性探讨。尽管正万对这样的话题有很强的控制能力,也没有过度诠释,但小说的艺术性还是因此而受到了损伤。意义绝对不是虚无的,但它的存在方式像时空一样,应该是一种无形的存在,否则它真的只是外在的。
在小说的结构上,冉正万采用的是双重视角互相穿插的叙事手法,一是主人公马也以少年的视角反复打量一个乡村少年的成长史;另一个是马也现在的恋人——阳光般单纯的、又有着记者身份的刘爱,她以成人视角讲述着活在当下现实中的马也。这是两个都以第一人称出现的讲述者,一部长篇小说实际上就是两人交替讲述着同一个人物的故事,由此构成一个完整的马也。马也生命中的两个女人、两段爱情,一个存在于虚幻与回忆中,一个存在于当下的现实中,而以刘爱所处的时代,已经和华华有着不只是在时空上的遥远距离,她是无法理喻华华的,也是难以理喻马也对华华的忆念的,更无法真正理解马也为什么要支教,对马也的精神世界,包括她对马也的悲悯,都让我们感觉到她的认知是浮浅甚至是天真的。而马也对华华的思念却如同一条穿越岁月的河流,“这条河把我的骨头越洗越干净,使我有勇气背对世俗”——这是马也灵魂的倾诉,也是“洗骨”的核心意图。但我多少有些遗憾,这个意图被揭示得过于明显。我觉得正万应该保持更敞开的方式,而我也越来越发现,一切的隐喻、象征和暗示,都会让叙事变得十分狭窄,甚至让一条大河萎缩为小溪。我觉得真正具有先锋意义的小说,应该是一种高度敞开的、有着更辽阔的精神视阈和审美视阈的文本。
应该说,正万在这部小说中对各种可能性都做出了自己的探索,无论是小说的结构,还是从人性深度的开掘,都有相当独到的发现。他长期在《山花》这种国内屈指可数的先锋期刊担当编辑工作,对写作难度的挑战、不断地寻求超越,已是他的一种自觉。而这部小说给我的一个重要启示,就是对民俗的运用。在我和正万的交往中,尽管他很多时候都比较沉默寡言,但一开口,就会说出许多真知灼见。譬如说,面对当代文学越来越严重的同质化,他认为,研究风俗可避免文学创作的同质化。这也意味着他要从一些原生的文化中提炼出某种给文学带来异质的、陌生化的元素。这部小说,或许就是他的一次实验。作为一个新乡土小说写作者,我和正万有一个共同的理想,——重构乡土的诉求和想象。而重构首先意味着你对乡土的重新发现,而不再是、至少不全是以传统的眼光去看待乡土。我觉得,正万通过这部作品探索了这种可能。但我更愿意把《洗骨记》看作是一部生命小说。无论是华华,还是马也和那些少年,又无论是地质队的那些人,还是乡村里的那些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生命的独特体验,又无不给你带来了深刻的宿命感。从中,无疑可以看出存在主义哲学对正万的深刻影响。而存在主义始终以重塑现代人类生命信仰为旨归,始终关注“穿越虚无——创造意义”这一重大的人类精神问题。
这部长篇小说不长,但我读得很慢,差不多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许多年来,已经很少以这样缓慢的方式来阅读一部作品了,这不是我特别有耐性,而是这部小说特别耐读,它恢复了我对阅读的感觉。在读这部小说时,我竟然忘了这是小说,而进入其中——与作者叙述的现场,处于同一境界。现在,我觉得我对正万多少有些懂得了,这是一个逼近本质的作家,他一直在贴紧大地和生命叙写,也只有这样的叙写,才具有对抗时间和遗忘的恒久魅力。它完全可以作为一种新的长篇小说样本备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