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阿干,我那爱喝酒的纳西族兄弟
(2010-09-15 19:3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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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杂谈 |
分类: 我的散文随笔 |
戈阿干,我那爱喝酒的纳西族兄弟
陈启文
那天戈阿干醉得很厉害。我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喝酒。是在民俗文化村,还是……?总之是在一个类似于纳西人的寨子里。
戈阿干一边畅饮一边放声歌唱,他唱的什么我听不懂,那是真正的纳西古歌,一开口立刻无缘无故地就让人忧伤。可他喝酒的样子却有点淫荡,他嘿嘿地咧着大嘴说,娘们儿都是好东西,可酒比娘们儿更好哦。他穿的不是纳西人的服装而是一件邋邋遢遢的西服,也不打领带,令那些个纳西族姑娘一看他就像是个怪物。她们和他对视一会儿,突然一起弯下腰去放声大笑。而此时戈阿干已经把一只古怪的酒坛完全倒过来了,坛中残剩的酒滴晃晃悠悠地挂在坛口的边沿上,如一圈晶莹的泪珠。纳西人的酒坛。纳西人的酒。而首先把自己灌醉的也永远只有纳西人。戈阿干,我的兄弟,他请我喝酒,却先把自己喝醉了。就凭这一点,我把你这个萍水相逢的纳西族兄弟认下了,戈阿干!
那天晚上是我把他扶进租住屋的。在那种老式的木楼梯上,老板娘把我们拦住了。戈阿干,你再不缴房租,我就要用扫帚来撵你了!戈阿干的脑袋从我背后耷拉到我的胸前,毛耸耸的。可他还在唱。一直不停地唱。他唱的什么老板娘肯定听不见。但我听见了。我听到他体内发出的冒着气泡的晃荡声,如喑哑的鼓鸣。里面已盛满了酒液。房门没锁。这房里没有任何让小偷感兴趣的东西,甚至连床都没有。只有一床破被子,扔在房间阴暗的角落里。我把戈阿干放倒在被子上,连腿都是我把他扛上去的。他直挺挺地躺着,然后我就看见了他筋骨分明的脸,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显现出很强硬的线条,更显出面目的嶙峋。我呆呆地看着它,直到它再一次隐没在黑暗中。然后我发现我自己也差不多喝醉了。
戈阿干在第二天早晨太阳照亮梅里雪山时醒来了,不管有多么沉醉他都会在这一刻准时醒来。纳西人是太阳神的儿女,他是被太阳唤醒的。而我是渴醒的,烈酒烧心。他嘿嘿地咧着大嘴说,兄弟,酒真是个好东西,你知道你昨天说了多少真话?你把你十七岁时扒光了一个姑娘的裤子都讲出来了。我脸一红。我真的说出了这样无耻的话?戈阿干夹着烟,嘿嘿地咧着大嘴继续冲我笑,兄弟,你是不是想要抵赖,你不要满屋子里找水喝,这屋里只有酒,好酒啊,每一滴酒都能照出你干过的事。他果然又拖出了一只酒坛,然后一把揽过我的肩膀拍拍说,人不喝酒时屁话多,我还想听听你的人话。
我横了他一眼。我说你想醉死啊!
戈阿干突然悲忿起来。他认真地问我,兄弟,你也觉得我是被酒喝醉的?难道你真的一点也听不出来,我是被歌喝醉的啊。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表情。他声音很小,但那种神圣的感觉让我情不自禁地景仰。那绝不是一个邋遢的醉鬼的表情。他在唱。他声音很小。但我感觉到了一种力量,一种真正压住我的力量。他唱的是纳西古歌,真正的纳西古歌。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只感觉到一种忽如其来的旷远和荒凉,还有一种忽如其来的寒冷。我记不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这种古歌,我有听过不止一次的感觉。戈阿干是纳西古歌的传人,这样的古歌一代只会传给一个人,他那目不识丁的父亲,在他还没学会说话之前就一句一句地教他唱。戈阿干还记得他那黑瘦冷漠的父亲,唱歌唱得喉咙里流出鲜红的血。此时,我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倾听。戈阿干的父亲,那个黑瘦冷漠的纳西汉子在我眼前忽然浮现。我知道他已死去多年,他的浮现让我诡异。我甚至觉得,正因为他的隐秘浮现,纳西古歌才会变得如此诡异。戈阿干说,他还远未达到父亲的境界,他还只会在纳西古歌中沉醉,还不会唱到流血的程度。那是一个纳西歌手穷其一生追求的境界。
苦命的戈阿干,他的父亲死得太早,死于三天三夜的歌唱,而他的母亲是哭死的,死于三天三夜的痛哭。我相信戈阿干没有撒谎,他在歌唱与痛哭中成了一个孤儿。一个流浪的孤儿,他每天都在歌唱,从丽江古城唱到香格里拉,从玉龙雪山唱到梅里雪山,但没人知道他在唱什么,那歌词、歌调过于古老,已经离这个世界十分遥远。在丽江古城里有了另一种纳西古乐,它被整理得精致绚丽,成为了风靡一时的主流时尚,而戈阿干的古歌太粗犷了,已不适合现代人和观光游客欣赏的情调。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命定只能待在音乐殿堂的外面,或一座古桥上,或一个古老的屋檐下。只有很少几个人还会回头看看戈阿干,皱皱眉头,或撇一下嘴,好像戈阿干只是制造了一点噪音。甚至有人扔来了几张零碎的钞票、几个钢崩儿。戈阿干没有停止歌唱,但是他哭了。我看见他捂着胸口,他的心很疼。他是心疼一种原汁原味的纳西古歌,已经沦落到了乞丐一般的境地。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喝酒的,他自己也不知道。酒可以让他呼呼大睡,第二天他就把一切都给忘记了。惟一不忘的就是歌唱,那已被人类遗忘了的纳西古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还在牢记。现在他已经四十岁了,他想找到一个传人,他想有一个会唱歌的儿子。但没有女人愿意为他生下这样一个儿子。尽管有时他也会被女人环绕,但女人们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外星怪物。这是戈阿干最苦闷的事。或许,只有烈酒烧出的一片幻觉,才会让他搂住一个女人。为此,他不知道挨过多少拳打脚踢,有人扬言,要把戈阿干这个流氓像梅里雪山脚下那只好色的骚猴一样,用铁链锁在公园的大门口。
我看到戈阿干的双眼在泪水的润湿下模糊了,眼泪一滴一滴地打在了纳西人那只古怪的酒坛上。是我在和他告别的那个晚上。过了十年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晚他是真的没有喝醉,他一直眼泪婆娑地望着梅里雪山顶上的月亮,那是我一生见过的最大最亮的月亮,仿佛连我的记忆也照亮了。
你滚吧,他忽然低沉地吼叫起来。
我憋着气,但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对于他,一个纳西族汉子,我永远只是一个外人,一个匆匆过客,迟早都是要告别的。而我和他隔着的或许不止是一座梅里雪山。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如此依依不舍。或许,尽管我也听不懂他的纳西古歌,但多少懂得了一点他心底里的痛苦。我回旅舍的时候,他没有送我,连手也懒得摆一下,只用颤抖的双手抱起酒坛仰起脑袋喝着。
我走了几步,又转身大吼一声,戈阿干,你别再喝了!
他放下了酒坛。他沉默着,但异常清醒。直到最后一刻我似乎才明白过来,那晚他一直没有歌唱,那晚他一直沉默着。这是他最后留给我的印象,一个沉默而且异常清醒的纳西汉子的印象。或许他真是被歌唱醉的吧。我突然想。
过了十年,这个当时一闪而过的念头,现在竟已变得异常的顽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