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拉尼娜(节选)
(2009-05-08 22:5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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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拉尼娜
陈启文
光从不可估量的高空
俯视着人类历史的长河
——摘自艾青的诗:《光的赞歌》
一
去龙窖山,是老局长点的将。老局长说,又到年关了,小田,你也去龙窖山走一趟亲戚吧。当时田军心里至少有一秒钟的惊异,随后就变得复杂起来。又好像并不是突然变得复杂起来的,这心情已经持续了好多天了。
当然,他答应的还是很爽快,好啊。
在龙窖山深处,离梦城三百多里外有个小水电站。那也是梦城境内最偏僻的一个水电站,快靠近江西了,也只有那样偏远的地方才有这样的水电站。这个水电站和市电业局说不上有行政上的隶属关系,一个是地方小水电,可以说是个被遗忘的角落;一个是国家电网,这是一个让许多人梦寐以求又恨又爱的单位。但毕竟都是搞电的,多少有些业务上的对口关系,那个小水电站十多年来也一直是市电业局的对口帮扶对象。而在这样只有付出不求回报的帮扶关系里,实际上还隐藏着一种谁都清楚又心照不宣的利害关系,简单说吧,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地方小水电站,市电业局就必须把电拉进去,那将是代价高昂又几乎没有实际收益的事,而按现在国家村村通电的要求,你还非要做这种赔本的买卖不可。或许也正是这样的缘故,每到年关,局里就要派人去送温暖。这事每年都是老米去。老米是局里的工会主席,反正成天没什么事情,捧着个大肚子茶壶楼上楼下的逛来逛去,走到哪里都是他的笑声,乐哈哈的。没想到那个成天乐哈哈的老米突然病了,听说还不是一般的病。
老米去不了,那就得另派人去。这很正常。老米这个工会主席也是副局级,也就是说这次也要派个副局级的领导去,这也很正常。很多事情一旦形成了规矩,那个规格就不能降低也不能轻易提高,而在现有的副局级领导中,田军是排在最后一个的副局长,在局党组成员中他又恰好是排在工会主席老米的前面,老局长让他去,要说也很正常。去哪些人,老局长让他随便挑。他的心里动了一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米兰。米兰是工会干事,挺合适。但他当然不会第一个就挑米兰,而是先挑了两三个跟自己比较铁的哥们,都是跟着自己从一线干上来的中层业务骨干,平时他们也太累了,就让他们跟着去玩玩呗。然后,又叫上司机小张。车是一辆日产的巡洋舰,那种马力强大的越野吉普,去那样一个大山肚子里,也只有这样的车能跑。这样一辆车,很宽敞,坐得下五六个人。他这几个哥们还真够哥们,没有一个挨着他坐的,柱子和彭栋才两个钻到了后排,大牛坐到了副驾上。田军数了数,说,够了,就这样吧,走。他没坐小张旁边的副驾座,而是坐在小张后边的那个位子。这是他喜欢的位子,但不能往深里想。田军说声走,小张就把车发动了,但小张打方向盘时眼睛还四下里梭着。这个小张真是田军肚子里的蛔虫,他是在扑捉米兰的身影。米兰的身影果然就及时出现了。她一出现田军就看见了,很高挑又鲜亮的一个身影,把头微微扬起,屁股微微翘起,米兰知道怎样突出自己,你想不看见都不行。小张按了一下喇叭,把米兰吸引过来。米兰隔着玻璃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小张身后的田军,但她没吭声,嘴角可爱地翘着,带着一点嘲讽的痕迹。
她跟小张亲热着,去哪呢,哎?
小张说,去龙窖山,吃土鸡,喝米酒啊!去不去?
米兰悻悻地盯了田军一眼,娇嗔道,怕没那福气哩,人家领导还没发话呢。
大牛,那个绰号叫牛大嘴的,是个促狭鬼,拉扯着腔调说,去不去?还有田——鸡——呢!说了,他自个儿觉得有趣,憋不住乐了。
一车人都笑得挺坏,难得白占田局长一回便宜。
田军在大牛屁股上踢了一脚,随手就把车门打开了。
米兰羞臊着脸,一抬屁股坐到了他旁边空位子上。小脸红了好久,羞涩地生出一份娇媚。这好像也就是米兰的格外迷人之处,女人既要风骚,也要有一种羞涩。
这一切看上去很巧。很多事情看上去都很巧,其实却不巧。田军心里有数。
车一开出城,车上的人都兴奋起来。大刘开始猜想那些乡巴佬看见这些个城里来了人的那种情景,想象成了一个激动人心的狂欢场面。咱们去干嘛?咱们可是给人家送票子哪,他们不知道要怎样的敲锣打鼓放鞭子呢。这车上,小张是去过龙窖山的,但他听了只是笑笑,并不言语。田军也没去过,他是个大忙人,哪有时间去那地方,但他听见大刘越说越离谱,就骂,你个大呲牙怎么总放屁啊?到了人家地盘上,可不准这样胡说!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感觉不到正身处寒冬腊月。说也怪,在城里天还是阴着的,到了城外,才发现是有一点太阳的。这也是大伙都比较兴奋的一个原因。田军也感觉到了米兰的兴奋,她的屁股挨得他很紧。年轻女人的那种圆润和温热,让他分明感觉到了体内的一种隐秘的悸动,尤其是在干一件公事的同时,还夹杂着这样一种很美妙的私人感觉,是很惬意的。他感觉米兰还暗地里还做了个小动作。但他没什么反应。他平时也就是这个样子,给人一种很强悍的感觉。但他发现米兰的嘴角又可爱地翘着了,那一点痕迹也更有嘲讽的味道了。装什么假正经,谁还不知道你!米兰肯定在心里这么说。这让他突然觉得把米兰带来虽说很正常,多少还有点冒险。然而这个充满曲线魅力的身体,是他抵挡不住的诱惑。
但除了女人,男人还需要权力,需要名誉地位。老局长马上就要退了。一个局长的位子,几个副局长都老早就盯着了,也老早都在暗地里动作。但田军一开始很超脱。所谓超脱,也就是暂时还根本没有什么指望。如果真是公平竞争,梦城电业局最年轻的副局长田军,四十刚出头,成熟,有风度,很有魄力,也很有魅力,又把人生与生命的意义都参透了,四十不惑嘛。无论从那个角度去看,他的优势都很明显,他是科班出身,还是局里第一个攻读电力专业的硕士,毕业后他就一直在电力部门效力,现在又是分管业务的副局长。他甚至就是为电而生的。如果搞民意测验,几个人中也数他最有人格魅力,尤其是局里那些年轻人都愿意跟他在一起,无论做什么。又无疑,在五个副局长,他是放在最醒目的位子上的,管业务,但他却又是个玩龙尾巴的。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位子,干的是最重的活,好处都叫龙头给得了。但也很正常,谁叫他是最年轻的、也是最后一个提拔起来的呢?论资排辈,也只能这样。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自己在业务上的能干,他现在还干不到这个位子。所以他很超脱。谁知风云突变,这次的提拔对象是以五十岁划线,一刀切,这一刀就把三个人像切阑尾一样切掉了,不过他们倒也没有什么怨言,只怪爹妈把自己早生了几年。而田军以这样的年龄一下从最没希望的又变得很有希望了。
另一个很有希望的副局长四十八岁,在业务上他不可能跟田军比,可人家不懂业务却懂政治,此人在调到市电业局之前,一直是给市委书记当秘书,当到市委政研室副主任,就调过来了。这样的人一般很有背景,根基很深。有人甚至说他来当这个副局长,组织上是早就许了愿的,他来,就是作局长安排的。这两个人,到底谁上,说不好,看你从那个角度去看。田军想,按说老局长该是偏重自己的,他是老局长一手提拔起来的,也就算是他的人了。但老局长又是何等的英明,既然只有两个了,那就都报吧。这也是行规。但局里的推荐意见更偏重谁,上面一看就清楚。虽说是清楚,但变数还是很大。这个变数也给当事人留下了施展拳脚的空间。
田军虽说是不露神色,可这些天也没少上下打点。他知道,这几天就会有结果,但那感觉又有些怪,不像是等待一个什么结果,而像是等待一件事情发生。这也是他心情很复杂的一个原因,但无论如何,这几天,时时刻刻都很关键。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局长却叫他去龙窖山,这一着棋走得有些深不可测……
车已经开下了国道,开始进山了。往山里一走,车速顿时缓了下来。想快也快不了。那条悬崖边上挂着的一条盘山道,弯弯曲曲的,一圈,又一圈,轮回般的,转向越来越深的山野。车上几个人,那种兴奋感说没就没了。大牛也没心情再讲段子了,几个人都看着窗外,唏嘘着,然后便长久地沉默着。一路上皆是龙窖山接续的、起伏的、逶迤不绝的余脉,到了冬天,这山岭看上去就只剩下了一个骨骼,长着些矮小的灌木丛,夹杂着一些荒草。田军心里便有些多余的感叹,这繁华的城市离荒凉和贫瘠其实并不遥远。从柏油路,走到砂石路,再走到步步成灰的黄土路,再走到没有路,是一个逐渐深入的过程,也是他们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必然要经历的过程。这辆开起来风尘仆仆的巡洋舰,似乎正开向地球的边缘。但眼下其实还早,这三百多里山路,他们将要走上一整天。
荒凉和贫瘠是一种很容易叫人沉默的东西,也是很容易让人陷入沉睡的东西。大刘歪着半拉脑袋打起了呼噜,米兰也枕着田军的肩膀睡着了。田军发现后面两个人也没了动静,估计也是睡着了。他看见米兰一条柔软胳膊从自己的脖子是搭拉下来,摇晃着,便把米兰的倾斜的身子轻轻放平,让她趴在自己的腿上睡。米兰睡得踏实了,他心里也踏实了。他发现这个女人熟睡的样子很美,很安静,竟让他油然生出一种端庄来。但他自己却一直没有睡意。这好像是他的习惯。当所有的人都睡着了之后,他反而更能保持一个清醒的脑子。
或许是路太难走了,这辆进口的巡洋舰一路上竟熄了好几次火,每隔个把小时,小张就要把车停在路边,给跑热了的车子加水,还要往发热的车轮上浇水。这个小张还真有经验,老早就准备好了几大桶水。一路上除了有几辆突突突地跑过的土狗子车,几乎看不见还有别的车辆,只有这辆越野吉普在漫漫黄尘中恍恍惚惚地走。偶尔会从山坳里闪现一两间农舍,透过杂乱的树叶看去,这山上长着一种长满了苔藓的岩石,暗绿色的。千百年来,这里的山民还是习惯从山上采石筑屋,他们用大小不一的石头和粗坯的泥砖磊成。也许更早,在人类的后穴居时代就开始了。这里的石头都是花岗岩,筑起的是一座座年代久远的像碉堡一样的古怪房子。田军突然想,不知是否有人想过要为它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那长满青苔的厚重石头,犹如大半部人类文明史。
这崇山峻岭之间,天角偶尔才会露出青蓝的一瞥,从很高的天空上也有电网,没错,那是国家电网,是从中南地区向华南地区输电的主电网。只有大山里的人才知道,这是与他们无关的东西,他们看着这些电网时,就像看着一架从天空穿过的飞机那样遥远。从这样的电网上要把电拉进他们的山寨,变成电,就像从一个山看着另一座山,看起来很近,走进了很远,就像这山里人挂在嘴巴上的那句话,看山跑死马。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田军有时候也琢磨不透自己。车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开着时,他心里也在经历着许多曲曲折折。慢慢的,他的心情有些微妙的变化,他发现有些事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严重。不就去一趟龙窖山吗,一去一来,最多也就两天。他不相信就这两天功夫天就会塌下来。要真塌下来了那也是命,他认了。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情竟然十分地轻松起来。他又很奇怪自己的心情怎么就这么顺利地变得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