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黄叶，无形剑

——读古龙的武侠小说《陆小凤》

陈启文

     一个正儿八经的文人是不会去读那些武侠书的，更不会对杀人的场面津津乐道的。我算不得文人，大抵是贾平凹先生所说的那种闲人，平生三大乐事，呷苦茶，听雨声，坐在黄藤编织的藤椅上读武侠书。最喜欢读的是《陆小凤》，据说，这是那个以风流而闻名的古龙先生就着两碟小菜，一手捉了酒杯，一手搂着女人写出来的。

西门吹雪是其中一个玩命儿的角色，他穿着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奇形怪状的服饰，沿着古龙先生被醇酒妇人滋润得湿漉漉的思路去杀人，而且每一次杀人都是用剑。用剑杀人比用拳用刀用钩以及各种千奇百怪的杀人武器杀人更高贵，更富有诗意。看看——

剑拔出来时候，剑上还带着血。

西门吹雪轻轻地吹了吹，鲜血就一连串地从剑尖上滴落，恰巧落在一片黄叶上。黄叶直被西风舞起时，西门吹雪的人已消失在残霞外，消失在西风里……古龙写的是武侠，却很少演武的场面，很少像别的武侠小说家那样放纵想象地对事情和人物进行话语施暴，他把杀人前和杀人后的过程，抒发是像散文诗的乐意，杀者和被杀者同样可爱。他的笔锋，总是很准确地刺入生命的核心。门户之争，财富之争，荣誉之争，正义与邪恶之争，人世间的一切争执来源于欲望，一切仇恨来源于争执，一切杀戮来源于仇恨。仇恨，并不是种绝对的情感，仇恨的意识中，有时还包括了了解和尊敬。西门吹雪就是一个最懂得仇恨的杀手，但并非每个人都有资格死在他的剑下，能死在他的剑下也是一种荣誉。

白云城主叶孤城的剑法不弱于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剑，本来是神的剑，剑的神。可是现在，他已不再是神，是人。因为他已经有了人类的爱，人的感情。人总是软弱的，总是有弱点的，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人才是人。而叶孤城却从未有过人类的爱和感情。他的生命就是剑，剑就是他的生命。这已是人剑合一的心剑。西门吹雪本来是无法战胜他的，叶孤城的败，非剑之罪，他的剑法虽已无垢，他的心中却有垢。而西门吹雪杀死了这个天下无敌的剑客之后，却并没有胜利后的荣誉感，他只是感到孤独，一个人再也找不到敌人而到达了至高境界的孤独。作者，道出了剑法的精义，又何尝未道破人生的精义？

西门吹雪好像知道会有一个叫古龙的家伙会把他写进小说，他精心安排了每一个杀人的场面，譬如杀那个叫枯竹的老和尚，嘘，千万别出声，他竟忘了带剑去。

枯竹问：你的剑呢？

西门吹雪说：剑在！

枯竹又问：在哪里！

西门吹雪说：无处不在。

问也平常，答也平常，西门吹雪却突然走出了古龙的小说情节，走进剑法中最高深的境界，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而枯竹之辈的剑，纵然有力劈华山之功，却只配去剪花裁布。读到此处，方才悟到古龙的剑已不是一般的出神入化可比，它为心灵找到了通向自由的路径，从有形化入无形，忽然四周一片完全白了下去，瞬间返回了天地人间最初的纯净。无。空。

现在，枯竹已杀。古龙要杀的当然并非枯竹，他只是让他的剑有了更实质的内容。但剑拔出来的时候，看不见剑在哪里，也不见一滴血，仿佛一个影子杀死了另一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