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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青山命名

(2007-09-08 18:5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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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散文

分类: 我的散文随笔

替青山命名

 

很少不下雨的日子,武陵源天生柔情似水。

雨在夜里就开始下了,他乡夜雨,即便在深深的睡梦中也令人倍感孤寂与惆怅。醒了,天亮了,一直到出发时仍是细雨飘扬的天气,开始几脚就像踩在梦里,通往山中的路还没醒。

中国太多了无声地沉睡着的东西。这一片大山醒过来,好像就是前几天的事。如果没有一个叫陈复礼的香港摄影家十分偶然地走到这里,这片沉睡了亿万年的大山,不知还要在遥遥无期的岁月中继续沉睡多少年。那时陈复礼还不算是一个太有名的摄影家,至少在内地还鲜为人知。他走到这里来,用他自己的话说,仿佛是受到了神灵的控制。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要不,发现这一片绝美的风景,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冥冥上苍,有时候的确会让人在无意间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

一行人在导游的引领之下逐渐入山。无意之间,我在点点滴滴的雨水中掀开雨帽匆匆一瞥,那一刻我震惊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山,一轮一轮的,复杂得像一个谜阵,在迷濛的天空下依次呈现出来,仿佛梦幻再现。没有喘息,没有尖叫,连最爱激动的女士也只是把心口捂紧了,不敢弄出一点响动。一个人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就是这样子。一个人突然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就是这样子。所有的人,都在风雨中伫立眺望,目光穿透无尽的岁月直抵云顶的峰峦,每一双睁大的眸子里此时全映满了千姿百态的山影,深重,旷远,那力量慢慢地向心里渗透。

脑子里就不再是一片空白。沉默和凝视使我们和大山彼此靠近。肉眼看见的大山,和用心灵看见的大山是完全不同的。在陈复礼到来之前,这里不是没有人,这里辈辈不绝地固守着那些被我们称作山民的人,他们日复一日地看着这些大山,看得这些大山都傻了。他们渴望看到的是土地,能长出五谷杂粮的土地,但是没有,只有这些岩头——这是他们的叫法,也是他们的眼光。岩头上长不出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只有贫穷在不顾一切地疯长。他们也就无法在这片大山中寄托自己。从生到死,他们都在同这些岩头进行痛苦的搏斗,试图用尖嘴的挖锄刨出一点赖以裹腹、赖以维持最低生命本能的东西。这一望伤目的无数岩头,把大庸、慈利和桑植在三个国家级贫困县围困在这里,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

替青山命名

黄石寨

 

由此我想到了陈复礼的发现,那时他显然对自己给这一片山水和这些山民带来的命运还一无所知。他来到了这里,背负的不是重任而是照相机,怀揣的不是使命而是好奇心。但他一脚踏进来就和我们一样,沉默了。他内心里的震动和感受,或许也正暗合了我们此时心境。那天,这个香港人两眼盯视着前方一片峥嵘而又恍如隔世的群山,默不作声地踩着由山羊和牧羊人走出来的一条小道,一直不停地朝大山深处行进。他是用心眼在看,用自己的全部心灵在注视着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东西。有些不可思议,仿佛地球上最美的风景都汇集在这一片天空下。

这让我想起了罗丹的一句名言:“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那些山民们发现不了身边的美,但这怪不得他们,糠菜蕨根的粗糙生活,恒久地矗立在岁月深处的奇峰峭壁,磨砺着他们的味觉,摧残了他们的一切感应能力,同时也遮蔽了他们的视野,持续不断的大山的压迫,使他们永远不能觉悟美,他们也就只有守着这片风景胡里胡涂地活着又胡里胡涂地死去。却又都那么长寿,令人感到一种绝望的坚强。

我们的导游是一位美丽的白族姑娘。也是这山里人。但除了她特意穿戴的一身民族服装,已看不出一点山里土生土长的痕迹了,脸孔白净,双眸极为清澈明亮,浑身洋溢着青春少女的活泼可爱。我不敢想象,如果不是这片风景区的发现和开发,她会是怎样一副模样。或许早已是哪个山汉的黄脸婆姨,穿着一身破布,一边给怀里兜着的娃儿喂奶,一边眯缝着被烟火熏得通红流泪的眼睛在锅台前忙碌着吧。山里女人,一过二十岁,围在身边的孩子就闹成一团数不清楚了。现在,当自然山水被赋予风景的意义而不再作为苦苦索取的对象,当更多的人能够像陈复礼一样在吃饱穿暧之后有了游山玩水的心情和心眼,人类的青春也就无形地延长,每个人都开始一点一点里找回日渐消失上的灵性,人也被发现了。

替青山命名 湖南张家界金鞭岩

 

世界不会因人的发现而存在。但风景意义上的山水和人格意义的人,更大的程度上应该属于心灵,只有被发现之后,这一切才会刻画在我们的生命里,才会焕发出其灿烂的本质。导游姑娘似乎对此也心领神会,她用微微一笑环视着我们,指着群峰说,这里还有许多山峰没起名字,有了名字的也不太贴切,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给这些山命名。我们听了,一时弄不清她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但兴奋还是十分兴奋,每个游客脸上都悄然爬上了一种神圣的表情,都很高兴有一种参与的机会。大家沿索溪款款而行,蓝蓝的小溪上绣着无数青峰,人和山,不再是孤离的彼此相隔的欣赏者和被欣赏者,很多隐藏在心中的美丽词语,都开始寻找和这片自然山水的对应关系。这是比通常的发现更深刻的发现,在你细细推敲一个名字时,也会在自己的生命深处唤起某种感觉,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一座峰峦便应运而生,使人觉得奇异,仿佛得道成仙。仙是一种境界。一个人进入了超常的境界,大概就是得道成仙,可以呼风唤雨了。山水还是那片山水,却随着一声声深情的呼唤而福至心灵,又将在日后无穷无尽的岁月中逐渐氲氤浸染,使我们的内心里一片葱茏。我想这也就是人类和大自然的联系。这种联系发掘得越深刻,人就越能从山水中发现自己。

我们这一批,可以算是武陵源最早的游客之一。准确地说,那时还没有武陵源这个名字,也没有别的什么名字来统领这一片奇山秀水。它是一个整体,却在行政区域上分属于湘西自治州和常德地区的三个县,是所谓一脚踏两府三县之地。开发之初,山民们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甚至对这里是不是什么风景区都显得怀疑而冷漠。随着游人日益增多,穷山窝一下子变成了风水宝地,三县山民又为边界纠纷而争战不休,像是真正的战争了。湘西山民的彪悍与好斗是无人不知的,为一句侮辱就可拔出柴捆中的斧头拼命。武陵源这个名字我不知道最先是谁起的,它在我们这次游览的几年之后才出现。一九八七年,经国务院批准,湘西的桑植、大庸和常德的慈利被划分出来设立了一个新的地级市,大庸市。又把整个景区统一起来,设立了一个相当于县级的行政区,即武陵源区。这是景区开发多年后取得的阶段性的成果,由此而结束了旷日持久的权属纷争。风景也不能超尘出世,这世间高于一切的永远都不是山峰,而是别的什么。

真没想到,在第一次游览了武陵源近十载后,我又一次走到了这里。但这次已不是作为游客,而是作为一名文化干部被正式调入此地工作。这时的武陵源,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了世界自然遗产名录,也就是说,她成为了全人类共同享有的一份珍藏。我找来一幅由中外专家精心测绘、编制的武陵源景区图,凝视着那一座座曾经由我们命名的青山,我的视线被一根根细小的脉络般的游览线路牵引着,耳边又响起了我们当初由衷地叫出的一个个山名。这些名字有的已经被精确地标注在经纬度上,具有了严肃的地理意义,还有些,则换上了别的名字。我知道,标上了的也并非哪一个人的专利,对于同一座山,你这样叫了,他也这样叫了,成千上万的人都这样叫了,趋同的审美意识变成了统一的意志,最终才形成了唯一的、无可替代的一个山名。语词的本质其实也就是将个人纳入整体的共鸣,只有在广泛的承认之下才会体现其公共价值。但我还是深为感动。这感动不是因为我曾参与其中,而是在我用心里的名字呼唤一座山时,用的是我自己的语言和声音。我听见了大山清脆响亮的应答。给大山起一个名字并不重要。这个名字是谁先叫出口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情景交融物我皆忘的那一刻,自我的心灵与自然的风景构成的和谐与呼应,让人感到一种超度,一种神往,同时也觉得,人类应该对大自然为自己安排的一切深感幸福。

替青山命名  

替青山命名

湖南张家界金鞭溪

 

我在大庸的两年里,时常陪同一些来自各地的文化人去景区游览。说陪同也许不够格,无非是尽地主之谊临时客串一下导游、讲解员,但感觉是真正作为主人的感觉。我最热衷于带客人们走的旅游线路就是我第一次走过的,由索溪峪的山门入园,游十里画廊,登天子山,过仙人桥至水绕四门,沿金鞭溪进入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上黄石寨。这条游路我们不知走过多少遍,无论林薮苔石,还是水氵互溪桥,我皆已过目成涌,闭着眼睛能走。连山水的气味也是那么熟悉。但还是有许多山没有上去过。武陵源,更多的是人们永远也无法登临的山。

记得有一次,我陪《人民文学》的副主编、著名编辑家王朝垠游览,他一路上神情不安地左顾右盼,好像把什么东西丢失了,又好像在寻找什么。他的心情我能理解,每个人都想要找到一座和自己想象完全一致的山。但不一定会找到,或许有,然而她却不会在你的视野中轻易突兀出来。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寻找,它是人的全部痛苦和快乐,更是人类的基本精神。对于这样的人生意味,在人生旅途上比我要走得远得多的王先生自然更有深刻的体验和感悟,用不着我这个晚辈来饶舌。几天的游程,一路的沉默。直到快要走出张家界景区大门时,双颊瘦削的王先生才皱起眉头问了我一句:“怎么没看见青岩山啊?”我这才知道,他一直在寻找的是青岩山。我一下子就被他问住了。青岩山是我十分熟悉的名字,太熟悉了反而让我把她忽略了。我自己好像也从没有看见过青岩山。

其实是看见过的,王朝垠先生也是看见过的,所谓青岩山,就是张家界的另一名称。但并非别称。王先生走后,我特意去地名办请教过,青岩山一直是张家界的官方地名,而张家界只是当地山民的传统称呼。这两个名字,一直这样混杂叫着,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还真的不容易搞清楚。也难怪很多人都误以为青岩山指的是某一座具体的山。我把这些写信告诉了已经回京的王先生,不想让他心里留着一个疑团。但没想到,先生这一走竟是永诀,信刚寄出,我就惊悉他因猝发心肌梗塞而辞世的噩耗。他走得太急了,我的那封信他自然是永远看不到了。

现在,青岩山这个名字已经基本不用了,和大庸这个县名(后来又是市名)一样成了历史地名,整个大庸市都正式更名为张家界市,这也是大庸历史上最轰轰烈烈的一次命名。湘西有许多古怪的地名,比如说大庸,我就一直不知道有何来历,是何意义,既像一个高僧的法号,又像一句儒家的箴语,我至今弄不清楚,也不想查根究底。但我觉得改成张家界好,简单质朴的老百姓的叫法,散发发温和的生活气息和浓浓的人味儿,显得安宁祥和。也比青岩山好。青岩山过于冷硬铿锵,震得人耳膜发疼。还有一些被改动的名字,宝凤湖改成了宝锋湖,白虎堂改成了黄龙洞。都改得更为贴切更加传神了。其中有两处,是沈从文先生改的。

沈从文先生是一九八二年初夏来到这里的,这位湘西本土的文学大师,也是近百年来中国最卓越的审美者,以其独特的视角和敏慧的心灵给我们找到了生命与自然之美的另一种蕴含,但他却偏偏把这一片绝美的山水忽略了。他痛感相见恨晚,要谢世归山,“我不想走了,这里美,这里好,就让我在这里住下来吧。”最终,他当然还是走了。沈先生更正了这里的两个地名:一是将紫草潭改为芝草潭。芝,据《说文》和《广韵》解,指“草浮水中貌”。而紫草,则是北方多生于干燥或盐碱地带的植物,像武陵源这种雨水充沛的亚热带山林气候区,是没有紫草的;二是将黄狮寨改为了黄石寨,用的是圯上老父黄石公的典故。相传张良刺秦始皇事败,亡匿下邳,尝游圯上,遇一老父授以《太公兵法》。嘱良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自称黄石。这当然只是传说,当不得真的。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写了中华民族的一个梦想,秦时隐者避乱武陵,古人有诗咏此胜景:“峡高百丈洞云深,要识桃源此处寻。”黄石公也是隐者,据说也曾隐于武陵。沈从文先生先为作家后为学者,治学缜密严谨,他把这个典故用在黄石寨上既非对古史的稽考钩沉,也不是要挖掘出什么文化底蕴,他纯粹是用艺术家的眼光在赋予武陵源一种梦态抒情色彩,就和云南石林阿诗玛的传说是一样的美学意义。沈老改动的这两个名字,现已成为武陵源这两个著名景点的正式名称。

替青山命名  武陵源宝锋湖

 

沈先生的表侄、著名书画家和诗人黄永玉曾画过一幅题为《二千八百柱》的山水泼墨,其跋曰:“吾乡有不名之山,曰张家界,未见诸经志名篇,古人之陋于行者于此可见。贤者游此山,无不叹是山之奇绝诡秘,吾乡子弟亦与是山际遇同耳。”武陵源的每一座山峰,都没有山脉相连,也就是黄永玉先生所描绘的二千八百柱,每一根都仿佛获得了独立的生命力和意志力。看了这样的孤峰你也就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孤独了,想一想它们在亘古的苍凉与寂寞中三亿八千万年的执著与坚守,我会长久地望着天空发呆。这世间一切绝美的东西无不在孤独中诞生。

黄先生由山及人,由山之孤绝谈到边地中国苍生性灵的大寂寞,有伟力藏于民间之感。诗人、杂文家邵燕祥先生游历此山时也深有同感。邵文《索溪峪记》,开篇就是“武陵无言”四字,继而又云,武陵“藏舟于洞,藏水于峡,藏云于岫,更藏于寂寞者亿万斯年,个中情趣,名利之心不能会也。……怀心机者不能参也。”我很佩服邵文感受自然人生的独到,他揭示了人类面对自然的一个基本经验,对于相同的一种风景,每个人眼里看到的都是不同的东西。

人类每一次面对大自然,其实都是为了端详我们自己。

武陵源的游客现在每年都在递增,已经成为中国最热的风景之一,每到五一黄金周和国庆长假,这里还不得不采取限制游客入园的措施。更有从各地涌来的开发商正在狠下决心,他们好像要吃了这些山似的。景区内,高空缆车、观光电梯以及种种伪民俗的表演,像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的拳头在痛击这片与世无争的山水。水被截断,山被洞穿,被剥了皮的珍稀树木扔得遍地都是,黑烟在金鞭溪上空翻腾。人类已经掏空了多少大自然的生命,现在他们又在这里下手了。无言的青山用迷茫的、无奈的眼睛注视着步步紧逼的掘进机,神情黯然,似乎正怀念着什么,是在怀念那遥远如睡梦中的往昔么?

替青山命名

天门山

 

一个个与自然风景无关的东正得以命名:亚洲飞龙、神州飞碟、钻山豹……,不知是些什么玩意儿,但却显出一副时髦而自信的派头,据说比山水风光更吸引人,也更赚钱,麻木的人类神经只有在这些东西里还能找到刺激。人类已经把自己高悬于自然风景之上,就是想看看山水,也用不着像我们当初那样一步一步地走一眼一眼地看,原来一天还感觉挺累的行程现在只需要十来分钟,白色闪光的缆车忽悠一下就划过了千山万水,直奔一个目标而去。一缆滑过去,就索然意尽了。这,究竟有多少可能去感悟体察一方水土呢?只听凭一片流水溢彩混同于声色犬马之中。自然也用不着谁来给山水命名了,这里的山水都有了名了,很有名了。

我在湘西有史以来最热的那个夏天告别了武陵源。四季如春的武陵源从没有这样热过,这让我感觉到不祥,感到有种逼人的东西已经离这里不远了。整个山野里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热气,我的头发浸透了汗水。我这样写绝对没有什么别的用意,那天真的就是这样。明亮耀眼的阳光把熟悉的一切都照得闪闪发光,我忽然有了一种陌生感,又太眩目了,让我看得两眼漆黑。这让我在临别时始终没敢再睁开眼睛,但眼泪还是漫了出来。我走了,说不清心里的复杂感觉。我原以为自己成了大山的主人,可以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这片青山碧水,到头来却仍然只是匆匆过客。我在这里只呆了两年,然而正是这短短的两年奇怪地决定了我的一生。我的离去是那么彻底,在告别武陵源的同时我也告别了我曾经赖以生存却又无法确立我人格的单位,我成了一个自由职业者,再也不用过那种拘泥的条条框框的生活。

除了自己,我什么也没有带走,但某些与大山有关的性格却永远留驻于自己的生命里。今天,当我身如飘萍又倍加艰辛地一点一点地建立自己的人格和事业时,时常会看见在荒凉的地平线上坚忍伫立的身影,那是你,山。我知道在我人生的旅途上再也遇不到如此绝美的风景了。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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