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术

    古时候，有位读书人，姓吴，一生只好读书，没有别的本事。父亲一死，他当家做主，没上五年功夫，便率领全家由小康掉入贫穷的泥淖中。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瞧他不起他自已也很自卑，同时又很委曲，他觉得这个家败得实在是莫名其妙，他又没有吃喝嫖赌，也没有惹官司上身，家里也没人生大病（女儿是在家败后病死的），平平淡淡地就把一份殷实的家当败去个八九不离十，实在是让人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当家就能弄个年年有余，而他当家就搞出个连年亏损。圣人们嫌这方面的学问太俗，不肯写一本书来开吴书生的窍。吴书生犯糊涂也是有情可原的。

    吴书生是个有大志的人。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无论发生了什么，吴书生自小就立下的大志是从来没有动摇过的。如果说他齐家失败后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的志向更加坚定，实现志向的愿望更加强烈更加急迫。吴书生的大志就是做大官，治国平天下，为民造福，光宗耀祖。那时还没有科举这种做官的门路，做官要靠征召（也就是地方官员向朝廷举荐地方贤达，朝廷考察这些人的德行才干，从中选出合适人做官。），从吴书生的情况来看，要朝廷征召他做官的可能性近乎于无，除非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或者发生了奇迹，但吴书生从来不放弃他的志向。世上很多人是靠希望活着的，希望给这些人一个活着的理由，尤其是那些在逆境中的人，如果没有了希望，那就完蛋了，生不如死。但明智的人都知道：希望是个大骗子。人们之所以不肯放弃希望，是因为他们无法面对现实，宁肯自欺欺人。吴书生对未来是充满信心的，他在现实生活中过得越是水深火热，便越相信理想终究会实现。他在现实中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有在希望这个大骗子的怀抱中才有活下去的勇气，如果没有希望，那么现实的痛苦他一天也忍受不下去。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他未来的辉煌，以至于连读书都荒废了。他不能容忍在他和希望之间还有其它的东西，哪怕是他珍爱的书也不行。他在现实中活得越窝囊，他心中的希望大厦就越辉煌。他的想象力越来越活泼、丰富、大胆，发展到后来便摆脱了人世间一切常识的束缚，像天马行空一样无拘无束。吴书生坚信他眼前的困难是暂时的，是上天为降大任于他而对他的考验。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总有一天，他吴书生要来个咸鱼翻身，一飞冲天。到那时——哼！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全要仰着脸看他！可是翻身的日子总是不来，上天的考验却一件接着一件，没有一件是吴书生能应付了的。说起上天要他做的事情也简单，就是叫他活下去。可是人要活着，光有希望是不行的，吃喝拉撒睡，一天要做几遍，天天都得做，想少做几遍歇歇脚喘口气都不行。真是苦煞吴书生也。

    一天，家中米尽，老婆命吴书生拿二十个鸡蛋到市场去卖了再买些米回来。自从陷入贫困之后，这个家就改朝换代了，一切由老婆做主。也幸好是他老婆当家，虽然一个大字不识，倒也能干，把一家三口人的生活维持下来，让吴书生还有口气去读乱七八糟的书，有时间去做迷迷糊糊的白日梦。他对老婆且敬且畏，老婆的命令是不敢违抗的，便乖乖地拿了鸡蛋到市场去了。他很痛苦，一个大男人，却雌伏于一个女人的裙下，这是何等羞耻的事情啊，一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读书人，竟然混迹于目不识丁的小老百姓之中，做起小贩来了，真是斯文扫地呀！但人总是要吃饭的，斯文扫地也比饿肚子强。况且他就是不卖鸡蛋，也早已斯文扫地了。

那天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阳光温柔，还不时刮点小风，走在街上的人都笑盈盈的。那天集市上很热闹，一个摊子一个摊子摆出去好长。有卖猪肉牛肉羊肉的，有卖活鸡活鸭活鹅活羊活兔的，有卖种种水果的，最多的是卖各种蔬菜的，当然也有卖米卖面的；买东西的人更多，摩肩擦臀，挤挤捱捱；市场上人声鼎沸，热气腾腾。那天吴书生的运气也好。刚到市场，就有人买他的鸡蛋，而且比预想的多卖了三文钱。吴书生很高兴。再去买米，又比预想的少花了三文钱。吴书生更高兴了。急急忙忙回家去交差，却不提节余六文钱的事。然后他就换了身像样的衣服（这衣服还是他父亲活着的时候做下的，有六成新，平时是舍不得穿的。），到市场去转悠。

    到了市场，他从这一头晃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转回这一头。看着两边卖肉卖果卖菜的，他的心里一阵阵地痛。有一年多没有吃猪肉了吧？有两年没吃水果了吧？这样苦的日子在父亲活的时候哪里尝过？就在自已刚接班时，也是肉食天天有，水果常常吃。想当年——噢，心痛！看今天——噢，心更痛！痛得简直要叫出声来。看着别人买这买那，自已口水只能往肚子里咽，怎么能叫人不心痛呢？他把口袋里的六文钱都握出水来了。六文钱能买什么呢？肉是别指望了，水果也很贵，六文钱只好买一只小梨，给儿子吃自已只好吞口水，自已独吞又于心不忍。儿子四岁了，还没吃过梨呢，多可怜呀！更可怜的是自已！儿子不知道梨子的滋味，不吃也没想头，可是自已是最喜欢吃梨的呀，美味当前，却吃不到，这才苦不堪言呢！吴书生想了又想，只好去买两个肉末烧饼，三文钱一个，儿子一个，自已一个，至于老婆，只有对不起了。等自已做了大官造福人民时，就把金山银山堆到老婆跟前由她花。吴书生出了一回神，用希望把自已从沮丧中拯救出来，补充了些买烧饼的勇气，才去找烧饼摊子。吴书生今天的运气真好，手里有钱，用不着没完没了地拥抱希望。

    他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还一边心痛，拿六文钱买烧饼，多丢他读书人的面子啊。突然，有人撞了他后腰一下，他心中一惊，先把手中的六文钱握得更紧，再回头看撞他的人，那是个溜里溜气的小伙子，像个小偷。吴书生一边看着那人一边后退一边想：等我做了官，看我不把你这不学好的东西关到牢里去，哼！这时他踩到一个人的脚，听到身后‘哎哟’一声叫。吴书生赶紧转身，面孔差点触到一个人的胸前，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还听到了‘叽叽咕咕’的声音：怪异、低沉、含糊。吴书生吓了一跳，倒退一步半——没法再退了，后边有人抵住了他。吴书生站稳了，再来看被他踩了脚的那个人。

    那个人很高很瘦很黑，像个竹竿，肮脏破烂的黑衣套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花白的头发蟠结在头上像戴着个破草席，脸上的皱纹比核桃壳纹还细密深刻，看上去没有一百岁也有九十八，那双眼睛发红，眼珠子却又黑又亮，紧盯着吴书生，那目光就像黑色的火焰。他手持着一根竹竿，上面挂着一面黑布，黑布上写着四个大白字：算命看相。身上还斜挎着一只大黑包。嘿，好一个仙风道骨的出家人！    吴书生忙赔笑脸，把右手从口袋中抽出来给道士做了个揖，说：“啊呀，对不住，老神仙，对不住了。”然后忙把右手塞回口袋中重新握住那六文钱，不许它们再发出诱惑小偷的碰撞声。道士眼中的火焰大盛，将吴书生上下打量一番，叹道：“天意，天意，真是天意呀！”吴书生听了，觉得莫名其妙，想：难道我踩他一脚也是天意？这个人有毛病吧。道士揖手道：“这位先生，见到你真是缘份。贫道有几句话要对你讲，请跟我来。”吴书生忙道：“我不算命。”道士说：“不是算命，是与先生讲几句很重要的话，几句决定先生未来命运的话。我们走吧。”说完他先走了，吴书生犹豫一下，跟着去了，只是把钱紧紧地握着。那道士走起路来倒不像个老人家，昂首挺胸，步履生风，像饿死鬼赶着去投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