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曰:雩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
荀子说:祭神求雨就下雨了,为什么呢?回答说:这没有什么,它就像不去祭神求雨而下雨一样。太阳、月亮发生了日食、月食就营救它们,天气干旱了就祭神求雨,占卜算卦然后决定大事,古人并不是认为这些做法能得到所祈求的东西,而只是用它们来文饰政事罢了。所以君子把这些活动看作为一种文饰,但老百姓却把它们看得神乎其神。把它们看作为一种文饰就吉利,把它们看得神乎其神就不吉利了。
这段话出自《荀子•天论》,道出了儒家对祭祀鬼神礼仪的实质态度,也表明了儒家对天地自然的理解。祭鬼神并不是因为鬼神事实上的存在,而是为了纹饰人的敬畏之心;祭神求雨并不是因为相信这样真的能求下来雨,而是为了纹饰人急于灾害的焦渴之心;占卜算卦并不是因为真的相信它能起什么指导作用,而是为了纹饰国家政治事务的安排。荀子在《天论》中还说道:星队、木鸣,国人皆恐,曰:是何也?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流星坠落、树木发响,国人都害怕,说:这是怎么回事呢?回答说:这并没有什么,这是自然界的变异、阴阳二气的变化、事物中很少出现的现象罢了。觉得它奇怪,是可以的;但害怕它,就错了。天地自然本有其演变规律,被此消彼长、互相转化的阴阳二气决定,通过后天的积累学习人类能够掌握此阴阳之化,就可以“制天命而用之”,以服务于人类社会的需要。同时为了不使“欲穷乎物”,不至于产生“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的局面,必须让人对天地自然心怀敬畏,这正是制定祭祀天地山川之礼的一个重要原因。
祭祀之礼,往往是人与非人的沟通,祭天地是为表达对天地的敬畏,祭先祖是为表达对祖宗的缅怀,祭先贤是为表达对先贤的崇敬,这种发于人内心的深情的敬意,以某种仪式表达出来,便形成了祭礼。仪式的制定,正是为了纹饰它要表达的情感,它可以疏导、节制、框定人内心的情绪,所谓礼以节外而月以和内是也。祭祀之礼往往比较隆重或严肃,这正是为勾起人们内心对天地、山川、祖宗、先贤的敬意,同参与祭祀的人得到了共同的情感体验,彼此之间的关系因祭而得到协调。祭祀又分为三个大类,天地山川是生之本,先祖宗亲是类之本,圣王贤哲是治之本,分别用以表达对化育人类的天地自然的敬畏,对繁衍自己民族的祖宗的缅怀,对教化自己的往古圣王先师的钦佩。祭天是为人,祭死是为生,祭古是为今,根据人们的情感而制定相应的礼仪程式,是为整饬群体的需要。
儒家所谓祭祀鬼神,并非宗教中的鬼神,而是人文意义的鬼神,前者往往让其信徒服从鬼神的意志,而后者则完全不一样。“子不语怪、力、乱、神”,虽未直接否定鬼神的存在,但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使人们把精力放在现实的人生,而不是寄托于虚妄的彼岸世界。再者,儒家所祭祀之鬼神,往往充满浓郁的象征含义,其实际目的是把祭祀之礼与捍卫自然、伦理责任、自我反省、敬仰人文先贤结合起来,把看似神秘莫测的祭礼,导向郁郁人文的现实世界。这种务实的理性的精神,使得礼乐文明下的中国与其他国度明显不同,既不迷恋于虚幻的宗教天堂,也不沉溺于无节制享乐的现世人生,把对上天的信仰融入朴实的大地,日常伦理、政治追求就已是安身立命的所在。
先贤悟出了人类文明的大道,但又不能以此道理说服每一个人,毕竟深层的思想维度并不是大众所能掌握的,因此制礼以作为对天下人民的教化方式。华夏虽有圣人以神道设教的现象,却是将其转向人生,此神在天则为自然运行之规律,在人则为教化百姓之礼仪。而很多民族的先哲,将此托之于神灵,正如《周易》所说“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将贯通天人之道神灵化,甚至抬出人格化的一神之教,虽然可以短期内受到整饬人心的效力,但服从神的本质就是服从掌握宗教解释权的人,对神灵服从的背后往往是政治阴谋,更容易沦为独裁者恣情所欲的乐园。正因以彻头彻尾的神灵崇拜教化天下有如此弊病,一神教世界才充满教派仇杀、对异教徒的仇恨与攻击,他们缺乏普世的人文关怀,以臆造的神灵蒙蔽了人性的光辉,将人类逐向虚幻而残忍的世界。
被鼓吹为至高无上的人格神,譬如上帝,则是人以自己的思维构建的结果,上帝是人造的,人又成为上帝的奴仆,人成为自己制造的神灵的奴仆,却没有意识到上帝就是人自身心灵某一方面的绝对化。因此,上帝本就是内在于人心的东西,上帝是人类自己的一部分,每一个人的内心都通向上帝那个被绝对化了的人格模范。故而,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上帝,此所谓“人皆可以为尧舜(圣人)”也。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宗教多有变迁,都是为神灵信仰能合乎文明世界而非沦入黑暗之中努力,数百年来的痛苦衍生出多种哲学,或虚无,或迷惘,或纵情。西哲为了救赎西方文明,上帝不能再是创设天地万物之主,而只能是道德的本体,然而彼文明范式形成已久,其变迁绝非一日之功可成。华夏传统屡经破坏,所剩无几,致使国人多有被神道蒙蔽者,将要倒退入西方人久久挣扎方能摆脱的黑暗,岂不哀哉!
即便先贤洞彻天人、独具慧眼,精心规划华夏社会,仍然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人类需要信仰,乃由于自我生命的有限需要以信仰完成超越,君子追求信仰悟道以成圣,而百姓却容易转向对神灵的愚钝膜拜。君子明晓此义,所以说“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是说君子明白它的纹饰教化含义,而百姓却有时会误解为神灵真的至高无上,君子以为文则吉,而百姓以为神则凶。因此先贤之教的核心是使人成君子,但又不可能所有人都成君子,因此又将君子修己正人幼怀天下的情怀与修身齐家治国之学融合无间,尽最大可能让华夏民族越来越文明。
齐鲁风,撰于己丑年正月二十七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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