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远涛看完我第161篇回忆录《找谁伴余生》，发微信说：“我觉得大段引日记的好处是确实营造出一种实时感，全是当年的当下心迹。不足是容易显得重复与啰嗦。爱情就是这样，明明幻灭了，也不可能说不爱就不爱，总是啰啰挛（坚注：啰啰挛是粤语中的俗语，形容人心神不宁、反复纠结、坐立不安的状态）。感觉这过程可以再精简笔墨。”远涛的意见值得参考，摘抄自己20多年前的日记，披露所思所想所为，是足够真实的。当年的我对爱情苦苦思索、切切追求，有得有失苦乐参半，每天记载下来，回头看确实重复啰嗦，却恰好反映出我的纠结。明春我就满79周岁了，希望尽量加快写作速度，写到当下就收笔。目前日记摘抄较多，自己看能唤醒记忆，读者若觉得不耐烦请略过。如果以后有机会出书（无论是纸质书还是电子版），我要把全部回忆录精简一番的。

      本篇继续第161篇话题，我深思熟虑之后，明白已不能从云辉那儿获得爱，决定联系有20年之约的丁逸凡，告诉他可以提前三年考虑我俩在一起。

1999.6.7（周一）6.8 零时45分记

      应杜工之邀，下午去他家。他发现那江西妹一年来处处令自己失望，就决定断了已有的同居关系，赔上一万五千元打发她回老家了。这例子使我不禁想起一位熟人的二度女友，扣起二万元做分手补偿……不计较金钱的女人越来越少了。他又告知，一位银行行长的未亡人，留有她今生用不完的大笔钱财，她看上了杜工，表示要与他好……现在他正等从欧洲旅游后回广州的此女士。我已大致猜出，那女士有钱，有房子，但一定较老了（已退休），且不美了，而杜工会考虑她。说真的，又有多少男人不想得到大把钱？我只是提了些疑点供参考，比如，一个有大把钱，又可立即将她移民美国的香港人，凭什么要回内地物色她这么个女人？那男人想要什么高条件的女人不行？只怕他是个骗财的人，设个陷阱让她掉进去！我觉得挺有趣，又有机会研究另一种类型的、当官太而发不义之财的女人了。我想总可将这女人的“故事”（与杜工之间）看出个结果的。

      我与杜工又为政治上的争执而花心神，挺烦！我们永远无法完全和谐，分歧太大，他的偏激是我不能接受的。

1999.6.8（周二）晚8:30记

      昨晚杜工说，如果你走出了死亡的婚姻去登记，就会发现有许多男人可供选择，莫非几百人都碰不上一个合适的？而现在你这样只能十分压抑、危险地去与情人相爱。我也明白，即使不与谁结婚，甚至连同居也不要，但以独身女人的身份去结识新的男士，当然天地广阔得多。若没有情人，儿子上了大学，我更孤寂时，就有可能走那一步了。

      我承认，内心深处，并不甘心只与先生在这种情况下过完后半生，我向往一段更和谐自由美丽的人生！到老了，要死时，我也不甘心就此过完属于自己的唯一的一生！……此时，我不敢想象自己会不会走出关键的一步。许多女人是熬到儿女读大学就离婚了。杜工又说，你不要想先找到了合适的人才离婚，那样你会找不到，范围太窄，机遇太少。我明白这道理，但事实上与先生分开，对他打击是大的，又不太忍心；和好吧，又不可能再爱。

       本世纪之内，我会认真考虑这件大事了。

1999.6.11（周五）6.12凌晨1:50记

      一直记着6月10日给云辉去信的，但昨天重读所有的朋友来信，直到凌晨4时才休息，就暂不写了。与他一年没单独相处了，去年6月10日晚上，是他鼓励我去看望他……不知今生还会不会在某个点上相交？过几天是端午，他母亲去世的日子，我会等到那时才拨动他的心弦。正如罗大佑对人说的，他母亲去世给他的启迪挺大，“这么亲的人死去，而你又无能为力，就会了解生命的有限，会更了解和尊重生命。”我想，人生匆匆，有缘才能相识相爱，云辉再沉默，心里也是明白的。

      看旧信是一种享受。江笛的信从1994年1月到1996年7月，即我俩相见前夕。可以清晰地触摸到一个年轻的、恋爱中的男人的红心，十分感人。他给予我青春的活力，让我尝到了初恋的快乐和伤悲。这是独一无二的经历，因为他连一个可以说“爱”的女人都没有，把第一次给了我。他的信、照片我都会珍藏到老、到死的。

1999.6.14（周一）晚8时记

      好几天没写日记，赶校对。

      周六晚与先生、儿子同看《红与黑》下集。原想打电话通知云辉也看看，但终于压下这念头。真无奈，近在咫尺的一个男友，却因他身边可能有的那女人，而不能大胆联系，太令人感慨！他说我是他在广州最好的女友，但他并没有给我应得的自由。

      我以为去年看过电影，后又重读小说，这次不应再无法自控了，但当故事发展下去，于连与夫人在狱中相见时，我再一次泪如雨下。无法不格外想念云辉，于是连夜写了长信，周日邮寄给他。我告诉他，5月9日母亲节时就想写信，6月10日（我不会忽略这个日子，除非今生还有新的内容打破它的特定意义）我也想写，现在终于重看《红与黑》，又临近端午节他母亲的忌日，我真写了。希望不会惊扰他，但能在他心湖上掀起涟漪。我又一次表达了对他无私的纯洁的关爱，告诉他许多年之后，他仍能听到我说：“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不是每个与我发生过故事的男人，都可以让我这么说的。

      重读江笛的信，可以看到我在他心目中永远不可磨灭的印象，但云辉会长久地记住我吗？我真想在日后某一场合，真真切切地证实这点。

1999.6.15（周二）晚10时记

      江笛是最纯净地投入对我的爱恋之中的，年纪、身份决定了他可以那样做。我重读两年半之内他的每封信，仍一阵阵地感动不已。这些往事成为我此生极宝贵的记忆，于心底温暖着我，到老也不结冰。

      周日寄出给云辉的信之后，开始等他的电话了，又想又怕。我知他即使回电话也不太轻松的。与他相爱，从开始就不太轻松。但我常常回味那些深印在脑中的场景、话语、举动，有时正干着活儿，会突然涌出泪水。今天我已几次这样了。知道我许多情况的人，比如阿中、星河等，都说我真是很痴情。但愿我所真心爱过的人能明白这一点。

      今天特别想哭，但只敢流泪，哭不出来。云辉对红荷说过，为什么阿坚这么爱流泪？难道他不明白，这是一个典型的、十足的好女人动了真情的表现吗？我是水做的啊。

1999.6.16（周三）6.17凌晨1:25记

      这两天云辉该接到我信，不过也许连打电话长谈的自由也被那女友剥夺了！他甘愿这样被“爱”吗？由他抉择吧，有些鸟儿关久了是不敢飞出笼子的。

      午睡时我想了江笛、云辉……泪水与汗水交流，情难自抑。傍晚想小睡一会儿，怎料就做了个梦。发现床顶的遮挡物上不知何时积了水，小心地让它斜斜地倒水，结果又危及到上面放的若干精美玻璃工艺品，于是将它逐件取下放在床上……此时就醒了。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心潮也平静如常。只是想，这梦的解释是什么呢？大约是我生活中发现了某些不安全因素，要小心爱护某些我珍重的东西，比如友情、爱情吧。

      偶尔看看上一本黑皮大日记，惊异自己草草写下这么多真实的思绪。以后仍要写，到写不动时才细看，把这些经历变作自己独一无二的财富。这日记里，云辉成了男主角。什么时候他彻底退出，谁又会进入？一切都在变化发展中，再痛快或者再不幸，我同样正视、接受。

1999.6.27（周日）晚11:15记

      我与云辉的相识相爱，只是命运安排的一个插曲，他不可能认真负责地爱下去的。如果我不放弃，他只能厌、怕，终没有好结果。这是他的地位、个性使然。云辉心里的我，只是一个印象，一个偶然掠过的惊叹号。他要面对的是能与之出双入对，过普通日子的女人，不管她优劣。我没有必要太伤感，曾经拥有就够了。至少，在那些日子里，他是专注于我的。

      男人往往不如女人对爱投入，不肯付出更多。明白之后，我们又何须苛求对方，又何须为之伤心、伤身呢？

插叙：日前远涛与我微信交流——

       他：你觉得至今还爱他（坚注：指谭云辉）吗？果真是永远吗？

      我：说不上爱了，因为他不敢继续爱下去，彼此联系几乎断了，他新太太严管，我们没有空间。

      他：这种地方值得重提。短暂的情人无论当时多么心醉心碎，化作云烟后则淡然。丈夫是没爱过的，然而毕竟是他一起走过漫长的路，他死了也会动情流泪......但想念呢？会盼望再见到谭云辉吗？

      我：我的初吻和初夜都给了丈夫，又一起走过几十年人生，所以他去世我是真的难过，此后七年都会不时想起他，也多次梦见他，和生前一样，大家和谐地在一起。不会特别想再见到谭云辉（如果想见不难打听他近况）……

1999.7.6-7.7（周三）7.8凌晨3:50记

      连干两天，极少休息，7月7日中午完成了欧嘉年的30万字选集校对。这次会有几百元收入，可以支持儿子去北京旅游了。

      儿子7月7日起参加高考，但我与先生都平静，当事人儿子亦如常。我家的人对这类事往往能以平常心看待。他能考上大学的，就看上哪读了。

      傍晚开始给逸凡家打电话，录音，深夜与他儿子通上话，知他去外地（不知是公事或与女友一起？应是公事吧），两三天后回来。我下了决心，一口气写七页信给他，明早寄出。希望听到他的真心话。如果他支持我离婚又考虑我这女人，我可能会走近他的。过去几十年的印象永远不能抹去，我还在读高三时，他就写信表达了内心的感情。我知道自己与他在大多数问题上是一致的。

1999.7.8（周四）7.9凌晨2:30记

      中午寄出给逸凡信，心有些忐忑不安。他也许想不到我会有这种选择的自由，并把第一个机会留给了他。无论他愿不愿、能不能，他首先应当感到欣慰。这种身心相许的信赖，多不容易获得啊。我觉得与他有几十年相识，知根底，一旦接受就不会变，且有信心过得快乐。若只是出于理智地选个人做伴，就不会有这把握。让我多等几天，看看他的反应。希望他能认真考虑，最好有条件走到一起。

1999.7.9（周五）7.10凌晨1时记

      今天不时想，逸凡收到我信会怎样？应当有个回音吧？他将如何对待老同学17年后的呼唤呢？

      上班时同事现身说法，认为独身自由，可有人相爱，但不必结婚。我有些传统观念，希望后半生有个可靠的人相依偎，而不要总怕失去。

1999.7.12（周一）7.13零点45分记

      逸凡沉默。我的信，他会收到的。会回信吗？！不过，与他的生活，恐离得太远了。他已习惯了做官，上班，工作，不知还有多少人情味？

1999.7.16（周五）7.17凌晨1:50记

      几乎开了通宵，仍对不完越秀区那批稿。早上与胡志祥等人在三寓饮早茶，然后我又回家校对。午饭也不敢吃，终于基本完成，明上午与之邦交接。以为今晚可略松一口气，但去过发廊回家，发现《飞霞》的新活儿又摆在桌上等我干了……

      下午忍不住打了逸凡手机，他说已收我信，正开会，晚上给我电话。

      晚上我又忍不住几次打去，他都是不在家（他儿子说与他出去吃饭）。直到10点多才打到办公室，原来他凡是周五就值夜班，周日又值早班。我们谈得不算长，但算坦诚。他基本没变，生活仍老样子，离婚后既当爹又当娘，带大了儿子，现儿子很有出息，父子住在一起，他工作之余仍照料大了的孩子。关于再婚，他说这么多年都没那愿望，总觉得工作已够忙，不想再挤时间去谈恋爱、重组家庭……他很能守身如玉，不会轻易对任何一个女性动心的，更不会在行动上随便。同事们笑说他是“变态”哩。

      我征求他意见，是否应离婚？他认为不必要。如果前妻愿从头开始，他未必要离。但我说希望过光明正大的、坦坦荡荡的生活，他可以理解。我直说：若我走出婚姻，与你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吗？我不一定要正正式式结婚，甚至不要同居，但希望成为情侣，心里踏踏实实，知道这人与自己可在感情上相互伴到尽头……因为在办公室，马上要审稿，他没展开这话题。我主动表示，近期见一次，互相看看有无亲近的心思，如感觉只是同学了，那就不勉强；若身心都自然地需要在一起，就商量一下怎么做。我记住在我结婚前夕，他说：“本来你是我的。”如果我有机会做他的人，他却不接受，老了会因这次错失后悔吗？

      他业务过硬，为人认真，作风正派，这都是我钦佩的。但我也明白这个工作狂般的人，不会有太多留给亲人的时间。与他走近，我可获得安全感，且几十年的相知，变不到哪去了。除了他，我再不会从老同学中选择别人。不过我担心他或旁观者以为我看中他的地位、房子、钱……他应当明白我不是那种女人吧。

      下周他会约我谈一次。希望推心置腹的交谈，有助于我今后人生路的走法。

      昨天突然接到几个电话，似乎人们都凑到一起了：张、彭、何、许……虽说全是朋友，但一个个的感觉不同。逸凡这么深长友情的朋友，再难有机会认识，因为40年岁月找不到了，到老也难有40年了呀。

      照片：1）2）中年阿坚眼神常带忧郁，内心充满对爱情的期盼。3）4）1998年启用的黑色软皮日记本封面、扉页。5）1999年日记内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