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无名野树(151)
我和阿波、远涛陪父母住刘纪文公馆二楼的日子,随着双亲去世结束。将房子退还省委后,我们在梅花村内搬到居住至今的小家。1952年秋,父亲从粤中调往广州,我家先住法政路光友街,后搬到法政路扳桂坊平园住了十几年。文革期间父母被关押,大哥大姐已工作,读中学的四兄弟姐妹上山下乡,广州只剩小妹一人,搬到吉祥路后楼下街。父母放回家亦蜗居数年,迁至盘福路楼房天台加盖的套间,已是文革结束后的事。两老度过最后十年的刘公馆,与法政路平园都是民国老宅,设计都别致,地方也宽敞,我的小家则是60年代预制件盖成的小楼。总面积40多平米,我、阿波、远涛房间,分别是12、10、9平米,阿波房兼客厅,吃饭、看电视都在那里。不过我除了上班、做家务,就待在阳台扩建的简易房,远涛则独自看书听音乐做功课,三人互不干扰。阿波和远涛窗外是大堆废弃建材,有人还随手丢垃圾。我写信向物业管理处反映,很快来人清运掉。家离泊车位近,垃圾车也常停在窗外,这些我就忽略了。在小屋住下来才发现种种不便。年久失修,化粪池多次溢满,每次都花几十上百请人疏通;每逢停水,因四层小楼没蓄水池,要走几百米去育才学校,再上九楼李老师家洗澡。有对离休干部住邻近,我们急用水时也会去他家提几桶。与母亲相熟的阿姨问:“你妈有精神病不能考虑周全,你爸怎么也不提前买下房子呢?”我只能答爸爸说不需要买。
简易房是我的书房,靠墙放张别人淘汰的书桌,宽大平滑非常实用。头几天夜里总听到咚咚巨响,我想小家新装修,怕是有贼撬门盗窃,但又想,贼也该估摸出有钱人不会住这屋吧。后来壮着胆出门观察,才发现是二楼的肥猫在我铁皮屋顶上闹腾。父母的旧空调移到我卧室,但为省电,一门之隔的简易房用风扇。身后放两辆单车,还有洗衣机、干衣机。经常是机声隆隆中,我面壁伏案至深夜。不少来过我家的作者都感慨地说,没想到你是这样工作的。我和阿波都坐不上福利分房末班车,静候货币分房吧。2000年4月末忽接通知,广州要“一年一小变,三年一中变,五年一大变”,简易房须在10天内拆除。我家不想成为“钉子户”,但两个高大书柜、洗衣机、干衣机等等,实在没地方放。情急之下向单位求助,5月8日安排了工作间,虽不在梅花村也解了燃眉之急。此后我渐渐多了在那边待的时间,有时下雨、天冷就不回家睡。
搬出刘公馆前我问阿波,我四十八岁了,对夫妻生活没啥兴趣,今后可否分房,他答:“你年轻时也没啥兴趣。”说得倒也是。我俩从来都坦诚相对,我问,有离婚念头怎么办?他说:“我没想离婚,如果你觉得相处不了要离,我也不阻拦,但是没房住啊。”我知道有的夫妻是离婚不离家,同一屋檐下,各住各的,甚至各煮各的。这么窄的厨厕还分彼此,用起来多麻烦。仍住一个套间,万一谁有病另一位忍心不理吗?要是一个来不及弄吃的,另一个能安心独食吗?品行纯良的人是做不出的,那又何必离婚呢?1968年秋阿波离开广州去江苏南通部队农场,临别那天两人都哭了,我主动表态:“我会对你负责一辈子。”
我一直牢记这句话,我俩并非生活闹矛盾,两人都不计较钱财,问题出在感情方面。1996年确实拿不出另租房的钱,儿子要读高中,上大学,更须父母合力解决费用。我想还是不宜离婚,搬过去也没再提。我问过阿波:“相识近20年,你作为男人对我这个女人怎么看?”他答:“你们广雅女生都不错,你,钟如芸,林悦好,都有能力。”我说读书时钟是校团委委员,林是校学生会副主席,当然有能力。再问:“我的缺点呢?”答:“对爱情过于理想主义。”他是很现实的,明白妻子不爱自己,就没必要勉强。我想过,分房后他若表示要一起睡,我会忍心拒绝吗?会尽妻子义务满足他吗?我不想再勉强自己。他认为学生会主席章立鸿太傻,人家不爱你干嘛还不放弃。阿波保持自尊,我也很自爱,热水器打不着,喊他进浴室处理,我双臂交叉护胸,他则目不斜视。
某日上午,我提前从源流杂志社回家,从简易房侧门进屋,经我房间、过道去阿波房喝水。隐约听到说笑声,那白木床是父亲用过的,床头床尾板特别高,床边有段围栏方便把住起身。我在门口站定,看不见床上的阿波,有个女人抬起身子,与我四目相视,随即躺下。我退回简易房等一阵,听到正门开了,那女人走了,才去问阿波怎么回事。他说那是四川的阿花,在酒楼洗碗,去三色堇影厅照证件相,和他聊得起劲,一来二去就熟了。阿花丈夫在老家和人合伙加工卤菜,收入稳定,儿女十几岁正读书。我没追问他和她好了多久,估计我冷落他对方就乘虚而入。怎么说呢,社会上有人花钱解决需要,附近有家发廊年轻妹子多,我去过几次就发现,老男人上二楼并非理发,下楼结账都是50元。阿花来我家,总比阿波出去安全。我对远涛说过此事,母子都理解为人性之需。远涛曾问我,为什么当初对阿波只是同情也口头订婚,六年后内心明白并不爱仍结婚,如今分房分床仍不离婚?我说了每个阶段的情况,儿子虽只有十七八岁,但我觉得他基本听懂了。假若他小时候我提离婚,珍姐会让弟弟要抚养权,我是“过错方”,难留儿子在身边,一旦要出差也无法照顾儿子,何况要陪父母过晚年……说着感叹:“如果离婚,姑妈会非常疼爱你,但在她家长大的就不是这样的你了。”涛说:“妈妈,谢谢你。”
可能阿花知道我的态度,在我家遇见不再躲闪。阿波给她一千元做钟点工,她每天都来搞搞卫生,有时帮忙买菜做饭,时间凑巧就一起吃。她称阿波“郑老师”,称我“阿姨”。30多岁,身材丰满,肤色白净,浓密的乌发盘成高髻,露出饱满的额头,是有几分姿色的,她笑说自己是“村花”,听来不假。阿波有些很少穿的外套、风衣,我们让她带回老家给丈夫。她说早年自己在家照顾家公和儿女,丈夫去成都打工。家公去世后她来广州,觉得女人比男人易找活干,丈夫来广州水土不服总牙痛,宁愿回乡创业。儿女都没继续读书,各自在餐饮、旅业做事。我见她身体健康,干活麻利,高门大嗓,觉得家里多个人照应也好。阿波考虑问题不会离谱,钱银方面是把握得住的。
1997年我50岁回《广州文艺》办了内退,当时和几位老同事无法参照公务员标准领退休金,数年后也只升到不足1800元。幸好后来争取到退休人员重归单位管,退休金才逐渐增加。由于要挣钱养家,我征得《源流》领导同意,在完成本职之余公开兼职。那时各种报刊如雨后春笋,我有新闻出版局颁发的主编上岗证,最多同时在四家不同类型的杂志任职,有企业类、侨务类、影视类、时尚类,职务是副主编、执行副主编、特邀副主编、编校,等等。这些报刊都不用坐班,我灵活支配时间,不耽误编稿、校稿就行。
因为敬业,我在报刊出版界口碑好,不愁没活干。我还向多家出版社揽活,大多是费神而报酬低的校对。某大学副校长将我推荐给该校出版社,他们试用后非常满意,副校长说要知道吴幼坚是《广州文艺》副主编!该社希望我优先为他们校对,按行规每万字8元~10元,社长特批我每万字12元。不少单位和个人听说我校对质量有保证,特地找我帮忙把关。有些知识如文物、粤剧、诗词、音乐、医药、法律、地理等,我并不熟悉,但既然人家信得过,我就勤查资料,多请教专家,力求把原稿的差错也给指出来。亲友议论道,逐字逐句看砖头这么厚的书,连标点也不能放过,真是看到眼都湿了,钱就“鸡嗉咁多”(粤语:像鸡嗉囊般大小,比喻数量极其有限),不做也罢!我答道,别人看书要花钱买,我看书能拿钱,还不断拓展着知识面,何乐而不为!真的,若不是有任务,我又怎会涉猎诸如《海关法》、公务员考试应知等内容呢?
在最忙碌的那些年里,我像上紧发条的钟表。早晨,儿子上学先生上工,我回源流杂志社(社址从福今路先迁到中山一路,后迁到东山口,离家都不远)。中午,赶回家做午饭,儿子稍歇一会就得上课。我连碗筷也来不及洗,要抄近路赶去五羊新城,参与办一份时尚杂志。天黑才下班,路过菜市场匆匆买点东西,又赶回家做晚饭。进门立即蹬脱鞋换拖鞋,连开水也来不及喝就要动手。儿子读高中学业负担重,吃小餐馆盒饭营养不够。有家杂志找的印务公司在东风路,如果碰上校对安排在深夜,我干完家务才走福今路过去。坐在电脑员旁盯着荧屏,逐一指出文字的错漏,等她改正再校对。做完一切回家躺下,往往已是凌晨两三点,睡不了几个小时又要上班。
有家影视杂志聘用我,编辑部在广州电视台附近。下午坐公车去,傍晚环市路大塞车,久等不如步行,走一个多小时回家。遇上这种情况,儿子便买盒饭吃。凡是五一、国庆、春节长假,我都提前领一两部书稿,假期里没日没夜地校对,舍不得休息。一次,赶完书稿已是早上八点,为了不失信用按时交稿,我请一位朋友骑车送书稿去石牌交出版社,自己则花10元打的去市中心的印务公司,校对中药一厂的厂报。八版厂报都排小五号字,校对几遍才签印,午餐和编辑们吃盒饭,临走领劳务费100元。一次阿波为我去出版社取书稿,骑车回家不看路,撞上竖立的路桩,连人带车倒下,锁骨骨折。他岁数大了没开刀,去正骨医院接驳后敷药等康复。阿花陪他去珍姐家住,珍姐和弟弟难得一起生活,煮饭煲汤很上心,我去看望阿波情绪不错。多亏阿花下班过去帮忙,珍姐见她腰身越发丰圆,背后称之为“大番薯”,但我们都知道她也是个善良人。
后来校对任务少了,我继续认真编稿,还越来越多写稿。稿酬虽不高,但积少成多,个人存折的金额渐升。我加班加点所得完税后,手头宽松许多,便逐年为家里更换些新家具。阿波和远涛房间的两部空调,也由我出钱安装。某日躺在床上,向窗外望去——咦,哪来的一片树荫?南方盛夏正午的阳光,经枝叶过滤带着柔和绿意。出门一看,紧挨着拆掉的简易房,不知何时长了一棵树。看上去它已非幼苗,该属树中少年了。嗨,朋友,你默默陪伴我们两三年了,我还不知道哩。此后,我特别爱从侧门进出,一天看树好几回。除去了简易房的遮挡,它在阳光雨露下疯长,很快就高过一楼,窜上二楼。阿波赞叹:“简直是奇迹!可它是什么树,又从哪里来?”我答:“管它什么树,说不定是鸟儿屙屎遗下了种籽。”
一年又一年,屋旁的树主干粗壮,枝桠舒展,还结出一个个青果。果儿慢慢转红,吸引了树下打羽毛球女孩的目光。那天我听到两个穿校服的女生猜测说,这应该是荔枝。我忍住笑回屋告诉家人,阿波问:“它到底是什么?”我答:“假杨梅。红果熟透落地会惹苍蝇,鄙称乌蝇果。”远涛说:“叫假杨梅好。”儿子和我们在这小家住了10年,遇有投缘合意的伙伴,偶也带回家中过夜,我和他爸见过几位他的男友或伙伴,彼此聊些家常。我曾不无歉疚地对他说:“你不比吴家第三代任何人差,爸妈却不能给你更好的条件……”他截断我的话头:“妈妈,不要再这么辛劳,不要再给自己增加压力。你已经做得很好!”
2005年,退休记者李小瑛来《源流》上班,听说我等了几年仍未落实货币分房,催我写封信,她帮忙交给市委朱小丹。有人半开玩笑:“阿坚,别人没分房又不发钱,早就去信访办了,坐上台面哭,不解决问题不走!”我说那怎么行,还是写信反映情况吧。没多久,经市委、市政府有关部门研究,下发红头文件宣布,广州市直属机关离退休干部货币分房启动,房款分三年付给。我是市文联唯一要落实此政策者,款项得以一次发放。阿波单位暨大归国务院侨办管,参照市文联做法执行,两人合共得款23万元。我极想在梅花村买房,无奈贵得离谱。阿波说花几十万买堆砖头瓦片不值,远涛也不热衷买房,这事就靠我办了。我看了大量二手房,最终于2006年春节,买下龙口西103平米套间。那小区靠里的房屋要60万元,这栋靠外挨着铁路和公路,50万元成交。它在23层高处,可远眺蓝天白云、绿树青山。为一次付清房款,除夫妻共有及亲友暂借外,我个人拿出13万元。若按校对每万字10元算,13万元相当于校对1.3亿个字,也就是13万篇千字文。我和阿波决定屋主写郑远涛,这是爸妈留给他的唯一财产。购房后立即出租,夫妻俩每月各存500元,租金加积蓄,两年还清7万元借款。不过我们一直住梅花村,买到的房子后来又卖了。
屋旁那棵假杨梅违反常规自由生长,高至四楼还是被砍掉了,说怕它的根影响房屋安全。有作家说,每个人都有一种对应的树。提到在梅花村的日子,我会想起父亲的红棉,母亲的白兰,还有我的……无名野树!(全文完)
照片1)法政路扳桂坊1号平园文革后剩余的残旧模样,后来这房子也拆除了。
照片2)3)4)5)梅花村19号刘纪文公馆拆除前的模样。
照片6)梅花村小家阳台扩建简易房拆除后可见假杨梅在屋旁。
照片7)2010年2月18日虎年初三政府出资粉刷美化环境后,阿坚在小家侧门前留影。
照片8)父亲的红棉,母亲的白兰。
照片9)阿坚的无名野树(上网查到它是假杨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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