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永别父亲(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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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红棉
78岁阿坚2025年3月30日傍晚摄于广州东山湖公园。
【回忆录】永别父亲(138)
再过十年恰恰逢,曰归曰归香港岛。
希老昔当少年时,我于香港曾见之。
当时相见未相识,后乃相交以作诗。
诗人老去情如昔,五十一年漫记忆。
再过十年再共吟,归去来兮香港地。
然而,母亲,父亲,胡希明,都没能等到香港回归的一天。
父亲入院当晚,曾向我和胡希明的儿女背诵他的《八十自寿》,这诗可视作吴有恒一生的自我总结:
八十衰翁一老兵,共产主义的幽灵。
江山千古自千古,人物此生只此生。
曾以危言著理论,居然误我是聪明。
风潮渐过吾休矣,只合闭门作寿星。
我们在父亲病房轮流守护了10个月,清晰地感觉出生命正一丝丝离开他的躯体。在渐渐陷入昏迷的过程中,父亲会想些什么?也许他朦胧地见到了袁崇焕这位明末名将?他曾有这样一首诗:
春梦朦胧忽骇心,国家多难出忠臣。
哀哉东莞袁崇焕,多了从前学杀人。
父亲一生崇敬这样的志士仁人,他本人,他的战友古大存、曾生、关山、萧殷、欧新……都是这样的人。在为《羊城晚报》创刊35周年而写的诗中,父亲自白:
梅花为骨玉为魂,多了从前学杀人。
我自要求高格调,务求说话是纯真。
母亲去世我们没有告诉父亲,不过我们都忽略了一点:七兄弟姐妹那几天都不提母亲,这就等于告诉父亲:母亲去了。晚年极其依恋他、生活无法自理的妻子,先他而去,他放心了。他回想自己81年的人生,以屈原为楷模,爱国爱民,忧国忧民,几起几落,未改初衷,感到即使生命就此结束,亦无怨无悔。
1994年8月23日凌晨,吴有恒病逝。母亲入院和父亲去世,都在8月23日,前后相隔不多不少整整一年。我在家接到电话立即和阿波赶去医院处理后事。羊城晚报等媒体迅速发出讣告,遗体告别会将在半个月后举行。我收起病房那本探病留言簿,上面有很多省市领导、战友、文友、五邑乡亲的感人话语。我把父亲的天蓝色保温杯带回办公室,和他用过的放大镜一起,继续使用了很多年。
1994年9月6日下午3时,成百上千人将银河公墓告别大厅挤得水泄不通。父亲静卧花丛,无怨无悔地走完了81年的人生路。数不清的花圈、花篮、唁电、挽联、挽幛,表达着人们的景仰、怀念和悲痛。我去外省组稿并没向作者说父亲是谁,但父亲去世后我主动说了,不会因此得到什么照顾,人们反而会对我严格要求,你有出色的父母,良好的家风,理应做得更好。武汉、天津、湖南等地作者,都发来悼电表达情意。
5时,遗体火化后,天降倾盆大雨。我想,父亲与先他9个月而去的母亲忠魂相会,喜极而泣了。1936年他俩在香港入党,曾珍、吴有恒分别化名为“坚”、“强”,并一直以此为爱称。母亲是广东妇女干部的佼佼者,“文革”中与父亲同遭迫害,出狱时已精神失常,再未完全康复过。1978年秋,父亲带着母亲住在新会圭峰山招待所,赶写第三部长篇小说《滨海传》。那时母亲状况尚好,两人散步、参观古迹,有好些合影。父亲为其中一帧题照曰:
两字坚强意绝伦,无私战士有情人。
于今四十余年后,又遣豪情写海滨。
父亲对妻子一如既往的挚爱,支撑身心俱损的母亲活到了1993年11月。
遵照母亲的遗愿,我把父母的骨灰放进同一个骨灰盒里,再覆上鲜红的党旗。父亲说过,生不立传死不树碑。作家贺朗写《吴有恒传》时,父亲本人不接受采访,也不看书稿,该书是通过采访他人和查阅资料完成的。我们始终没给父母买墓地,不认同“入土为安”,而将骨灰存放在银河公墓,每年重阳子孙后代集体前往祭典,迄今未变。
失去了父母,梅花村老宅空空荡荡。这栋小楼建于上世纪30年代初,国民党政要刘纪文1932-1936年任广州市长,他是这个家的首位主人。此后几十年风云变幻,小楼数度易主,最后入住的便是我父母。楼下住着1936年10月入党的作家黄秋耘,他每天都要上二楼我家,与相识几十年的吴有恒交谈。父母在29号二楼住了上十年,一直向省委交房租,没有买福利房,也没在羊城晚报分房。我和先生陪父母过晚年,所属单位广州市文联和暨南大学,都没给我们分福利房,最后说要转为货币分房,事实上迟迟没落实。总之,父母活得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他们去世了,我的小家将会搬出去,除了父亲的著作不再带走什么。家里值钱的唯有书,而这一柜柜的书并不是留给某个子女的私产。
父母没有留下遗嘱,我们七兄弟姐妹决定,每人留一套父亲著作,余下书籍全部捐献给家乡五邑大学。1996年4月19日,我们从广州前往江门五邑大学,与叔叔、姑姑、堂姐等亲戚会合,出席了捐书仪式,五妹代表家属讲话。随后大家参观了该校的吴有恒藏书室。我们还难得地去新会古井镇官冲村,看700多年前宋元崖门海战遗址。
藏书全部捐给五邑大学后,父亲书柜搬空,家更显冷清。那个春天,院里的白兰花、红杜鹃依然开放,唯独那株父亲最钟爱的红棉竟一朵不开,完全无法解释。客厅里,摆着父母黑白合影,亲友曾陆续登门悼念,不点香不献花,只深深三鞠躬。章立鸿从电视上得知我父亲去世,立即来我家慰问,他一直希望成为吴家女婿。我中学好友吴年秋的三哥也来了,他文革初期在平园见过我父母,后来和几家市委干部住进来,他新婚也住我家。年秋多年后提起,说三哥很喜欢我……我说我做你的同学朋友,好过做你的三嫂。丁逸凡打电话来慰问,说他已通知单位送花圈,届时会派代表出席告别会。我问:“你一切好吗?”他略一迟疑,答:“还好。幼坚,你多保重!” “你也保重!”我和他1982年相约20年后相会,1987年意外重逢,思考再三仍决心遵守约定,等到我55岁退休才联系。如今我47岁,还要耐心等8年。
那位在国企公司任党总支书记的李檍生,4月底提议与我暂停通信以平复心情,至今彼此都没联系。但我想,父亲去世他不会不知道吧?母亲住院他都陪我看望,此时怎么没点表示?又想,万一他出差在外没看广东报纸、电视呢?错怪他就不好了。我拨通他电话,一问,是知道的,但……听出我难过,他说下班就来文德路。我俩去第一次吃饭的地方,坐同样的位置。他还是点了几样好菜,满眼怜爱地看我,劝我多吃。我说,父亲去世我心情够低沉的,你还忍得住不打电话关心一下?他无言,而我落泪了。他递过纸巾,我擦干泪,不想多说。晚餐后他送我去坐公车,车上车下彼此扬扬手,就此别过。
回到梅花村老宅,上二楼转右,小家的灯亮着,而左边父母房间的灯灭了,不,亮在我的心间。我原是七兄妹中最易流泪的一个,如今变了。深宵中梅艳芳激越的歌声格外入心:“谁自愿独立于天地痛了也让人看,你我却需要在人前被仰望。连做梦亦未敢想象我会这样硬朗,但是又怎可使你或我失望……”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给予我生命,我有幸陪你们过晚年,潜移默化受益匪浅。今后的岁月里,我要像你们那样坚强,我将永不使你们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