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两朵鸡蛋花落在湖畔石头上
78岁阿坚2025年5月7日摄于广州东山湖公园
【回忆录】开影廊(135)
我的小家从广雅搬到梅花村,陪伴父母过晚年。福今路南北两段各一个肉菜市场,某日我走在路上,迎面一辆单车,一看骑车人是章立鸿,那个16岁给我写情书的广雅校友。章立刻惊喜地下车,说在市场采购完正准备回家。他从后座菜篮子拿出萝卜糕,非要给我带走,我怕当街推让引人注目,于是接过来。他告诉我,已不在珠江南岸的工厂上班,应聘到环市中路某宾馆机电设备科,单位宿舍就在福今路北段,上班很近。有可能他是特意选这家宾馆应聘的,由于他考上八级技工,享受工程师待遇,收入相当可观。他打听到我陪爸妈住梅花村,说今后和我来往方便多了。我答各自上班忙,还是像前些年那样,校庆日在广雅见面吧。说是这样说,但他工作除了宾馆机电维修,还负责分散各处的员工宿舍水电维修,所以经常骑着单车外出,多次在福今路、中山路、东风路遇见我,我礼貌地说几句就走,他看着我的眼神依旧含情,我不动心而已。
1993年春末三色堇影集问世,关注我的章立鸿闻讯而至,要购买一本留念。听到门铃响我下去开门,领他上二楼我房间,拿出一本影集按惯例题字签名盖章。他说我在广雅就看准你是有能力出书的!现在出影集,以后还要出小说!我说自己不擅长写小说,安心做编辑行了。“不,你中学语文就出众,是可以成为作家的!”接过影集他爱不释手,端详着扉页题字:“章立鸿同学惠存
阿坚
93.6”,“你给我签名阿坚?”“我给所有人签名都是阿坚,吴幼坚三字不易写得好看。”影集定价60元,他给我200元表示支持。因为河南省作家陈创买一本给500元,校友李檍生买一本给300元,所以我只说谢谢就送他下楼离开。谁知两天后他又按响门铃,说要再买影集。我问怎么还要买?他说同事喜欢拿走了,再买一本给自己。他让我像前天那样签名盖章,我觉得不合情理,你要回那本嘛!一追问,原来他高估了妻子的承受力,带影集回家看,妻子第一天没说啥,第二天午睡越想越气,就把影集撕烂了。我说,你和她婚前那句“我还是爱吴幼坚的”,像根刺那样扎在她心里,你以为她和我都是老三届知青,结婚几十年她不再计较?错!章立鸿没有声辩,接过我签名盖章的影集,坚持再交200元书款。他说这本要放在办公室私人柜子里。直到2006年他满60岁退休,影集放家里不保险,他又拿到我家叫我保管,等于物归原主。下面照片是我写回忆录时拍摄的:
阿波在广雅中学、美术职业学校都办过摄影班,在教学生摄影的同时,自己理论水平明显提高,拍摄实践也越来越有把握。我们出版了三色堇影集,获得各方面认可,他摄影兴趣更浓。90年代人们经商意识增强,很多人下海办企业,那时都觉得凭本事挣钱很正常。阿波离开学校去有线电视网之后,晚上较多闲暇,就找个退休教师合作,对方实名申办摄影班,阿波负责招生教学。学费低廉,部分收入给合作者,自己所得无几,主要是满足了兴趣。他对摄影原是门外汉,多年来买了大量书籍自学,还订了摄影杂志,我很喜欢看,无形中获益。学员二三十人,有在校生也有社会青年,在梅花村我家地下室听课,或拍摄室内灯光相。有时还组织户外实景拍摄,或布置作业让学员独立完成。过后,阿波会讲评学员的习作,也展示自己的作品,师生交流十分愉快。接受启蒙的许多学生考入有名的婚纱摄影店、广告公司,收入是老师的数倍。
后来他回到母校暨南大学,在新闻系做教学辅助。由于他从未留校任教,是没机会从讲师做起慢慢升职的,顺利做到退休就差不多了。他这人与世无争,加上我从没给他压力,嫌他地位不够高之类,他上班挺顺当。有教师因故不开摄影课,领导询问阿波是否愿开课,他竟一口答应,就这样当上摄影教师。他自传写道:“我觉得我在暨大任教期间,算得上是一名成功的老师,因为暨大的学习环境是比较宽松的,学生如果觉得这个任课老师讲得不好,他(她)可以不来上课,或来了点过名后偷偷溜走。考试的时候,作弊的现象也很普遍。我的课没有这种情况。我经过这么多年的教学,早已练习得油嘴滑舌,最重要的是我备课非常认真。我没有固定的教材,常常靠我的讲义授课,学生要常作笔记,讲课常常是有声有色,收放自如,我并不担心我的课没人上,也不点名,常常坐得满满的,许多研究生都爱听我的课。考试也很简单,也不考理论课,到学期末交作品三幅以评定成绩。一般来讲,平时接触学生不少,多少了解这个学生学得如何,既然心中有数,何必要这个学生临近考试来加重学业负担呢?我是从学生过来的人,深知学生的难处,父母的经济负担,以及对子女的期望都重重地压在他们身上。他们只盼顺利毕业,出来后找到一份好工作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所以我也就网开一面,没有为难他们。只要我的课你都来上,并且完成作业,最后交来三幅作品,一般都能合格过关的。”
暨大侨生、港澳生多,阿波在越南生活到十几岁,回国后与港澳亲友又密切来往,侨生、港澳生与郑老师自然熟络。课后学生喜欢和他去喝啤酒、吃夜宵,他就从那时起爱上喝啤酒,甚至整天只喝啤酒不喝水。来我家做客的学生们,早从老师的示范照片上熟悉了我这位“师母”,他们与我无拘无束地交谈。1991年浙江摄影出版社出版图书《美的姿态》(作者L 哈泼德),图文并茂,介绍拍照如何摆姿势,形态如何变得更美,是一本题材少见的好书,共举出100个实例。阿波买这本书回家,对我很有帮助,我建议男女生们也看看,说着做出几个动作,正误效果大不一样,惹起一片笑声。我夫妻俩一直乐于与年轻人交朋友,这使我们心灵年轻。
两年后,作为交流学者去美国的教师回国,担任新闻系的主任。那时实行系主任责任制,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构想建立体系,可以自由任用各科老师。阿波平时少与系主任来往,也由于他是物理系毕业的,与新闻专业少搭界,摄影也是业余学的,所以主任不允许他继续教课。校方安排阿波和七八个女员工做同事,每天在室内整理资料,他觉得这样上班很憋闷。那时正值1992年初,邓小平先后赴武昌、深圳、珠海和上海视察,沿途发表一系列重要讲话,在全国兴起一股全民经商的热潮。梅花村西邻的省育才(当年名称是第六十二中学),也利用靠福今路北段的校园,建起一排临街店铺出租。事有凑巧,某晚我去其中一家发廊洗头,听说旁边那家水果店准备转手,问明要先交两万元给校方。我回家立即和阿波商量,他跃跃欲试,想开一家照相馆。为开店花费了六七万元,其中三万是向定居香港的老同学罗章鲁借的。阿波非常感激章鲁的热心帮助,多年后章鲁肝硬化,阿波专程赴港十天,住他家陪护,送医院救治,为老同学办后事。
暨大批准了阿波的下岗申请,只在两年内发放下岗补贴,两年后阿波就要自谋出路。我们齐心合力抓紧时间装修照相馆,住福今路北段的章立鸿下班就来帮忙。他和阿波都是苦孩子出身,两人都有很强的动手能力,眼看照相馆接近完工。忽然某晚他打电话到我家,说妻子知道我家要开照相馆,警告他不得帮忙安装水电什么的,否则她会发飙砸烂橱窗玻璃……章立鸿一贯怕老婆,说她高血压,心脏也不太好,受不得刺激,要处处让着她。我和他本来无事,当然不想惹祸,赶紧叫他千万别来店里。开店那几年我不知章的妻子是否来过,我则从没和她打过交道。
我们为照相馆取名“三色堇影廊”,以拍摄婚纱照、艺术照为主,也拍证件相、集体相。店里地方窄,制作些多用家具,比如几级可移动台阶,实际又是柜子。地下室正好做暗房冲洗照片。开始时,阿波亲力亲为,从照相到冲洗、放大等都是自己搞,往往每天干足十七八个钟头,有时累到骑单车外出办事都会在车上睡着,身边的汽车呼啸而过,才使他突然惊醒。他意识到这样下去实在太危险,于是开始招工,先后请过几位女青年当助手,给客人化妆、选服装、布景、道具,协助摄影师打光……他的美术职中女生莫英,痴迷摄影进步明显,担任摄影师,还动手画迷幻色彩的布景,为我拍过几款艺术照。我们从二手店选购婚纱提供给顾客,我还拿出自己喜欢的牛仔套装,还有艺术感强的耳环、项链等等,以便顾客选择不同风格的服饰拍照。为了探索人像摄影技巧,阿波在家里地下室挂黑布背景,从背后打光突出我轮廓,这种效果比较独特。而利用白墙、地面白布的高调摄影,通过提高曝光使背景呈现过曝白色,营造明亮、通透的视觉效果,也颇有韵味。遇到顾客拍照好看的,我们会征得同意放大挂出来,我的几幅艺术照也曾在店里展示过。在大家努力下,影廊生意日见好转,基本不亏,每月还有几千元盈利。
心理压力卸下,经济负担减轻,阿波整个人放松,又喜欢喝啤酒,经常处于微醺状态。一次他午饭后守店,没有生意安心瞌睡,结果被人进店直接从柜台里偷走全部胶卷。他回家说起这事,我提醒他今后上班少喝啤酒,以免误事。不料过了些日子,莫英的父亲和我聊起莫英小夫妻独立开店,又说起三色堇影廊现状,我忽然听说上次阿波醉酒,盗贼不仅偷光胶卷,还偷走店里那部玛米亚相机。我觉得奇怪,追问怎么回事,莫先生更觉得奇怪,损失一部好相机,郑老师竟然瞒住了你?我家买了尼康相机后,说过玛米亚相机留给儿子用,如今却被偷了,难道我不该生气?我问阿波事情前后,他承认了,但没有表现出内疚,可能不觉得有多严重吧。钱财是身外物,最要紧是人没事。我也不好发火,何况一向不会发火,连骂人的话也说不出半句。可是另一次我真忍不住发火了。那天晚上大雨倾盆,阿波深夜都没回家。影廊早就关门了,就算下雨打伞走十分钟就到家,怎么不回来呢?雷鸣电闪好可怕,我不敢丢下儿子去店里找阿波,不禁胡思乱想,不会触电吧?不会遇到歹徒打劫吧?想起1980年夏季我怀着儿子,在广雅科学馆顶楼杂物间安家。周六晚阿波说去和朋友们聚聚,不料等了通宵他都没回家,凌晨到家只轻描淡写一句,和朋友们聊得开心就忘了时间。我说真担心你出事,他答哪会出什么事?接着上床呼呼补觉。我遇事习惯胡思乱想,而且总不免吓自己,当时我想万一丈夫有危险,我和未出生的孩子怎么办?这些我不会告诉他,就是说了他也难理解。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我打电话给阿波老同学、第六十二中教师李元连,请他去影廊看怎么回事。李老师有影廊钥匙,开了卷帘门不见阿波,走进地下室,见到他在睡觉,被摇醒仍醉意朦胧。李元连不禁责备阿波太过分,丢下老婆孩子在家,自己喝醉酒在店睡大觉。阿波回家没说什么,他明白自己确有不妥,但也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自小家庭观念薄弱,散养长大,最好不用管人,也不受人管。当时我和他结婚20年,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唯有尽量适应。不久后,他把影廊让给河南籍小张夫妻经营,自己每天从梅花村骑自行车,沿珠江岸直驰芳村花地湾,帮一位朋友料理新开的照相馆。店里负责午餐,还支付月薪八百元。阿波无须为钱过于劳碌,他选择这份工作,图的是轻松快乐。我工作够紧张的,无暇去想其他,就这样见一步走一步吧。

我在三色堇影廊和梅花村家中地下室被拍摄的艺术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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