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次编辑部在深圳开会，不知怎么晚上都进了舞厅，可能当地作者比广州活跃，有人提议去跳交谊舞？彩灯旋转光影迷离音乐回荡，人们陆续走下舞池，无论跳得好不好，总归活动一下肢体。我坐在单人椅上，偶尔喝口茶几上的饮料，望着欢快舞动的人群，脑里不想什么。类似情景我1990年2月底经历过，那是广州军区文化部、解放军文艺杂志社、广州文艺杂志社在北京召开“特区军旅文学研讨会”，晚上宾馆舞厅开放，来了不少文化人，和与会者聊天、跳舞。他们几乎都是军人，我一身便服很显眼，在场又不认得哪位，于是一直坐冷板凳，没一人哪怕出于礼貌邀我跳舞。在深圳这次我也打算安坐到底，不料从美国回来探亲的作家苏炜，径直走到我面前邀舞。我忙说自己不会跳，你们开心玩吧！“不行，在美国若开舞会，非要将每个人都带动起来才算完美！”说着他大方地伸出双手，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带到舞池中。我手足无措不知怎么跳，他说这是牛仔舞，你跟着我做各种动作就行了。他时而摸头，时而摆手，踢脚，转圈，总之很放松。我边看边模仿，很生硬。他鼓励：“对，对，就这样放开跳！”我说，还是让我自己跳吧，保证不溜回座位。说完我走到靠后位置，面对一台大音箱，背向众人舞起来。在家里我跟着电视里的歌舞跳过，还不至于没节奏感。牛仔音乐有近20分钟，音乐一停我就回座位，仿佛刚才没做过欢快运动。但这确是我首次在舞池跳舞，感谢苏炜带我踏出第一步。

但我仍觉得众目睽睽下，和男士跳交谊舞不自在，所以还是不学、不跳。广州文艺去从化温泉开过几次笔会，早期一幅黑白大合影有程乃珊等外地作家。有次笔会请了多位广州女作家，楚明拿出年轻时穿海军裙的照片，说我像年轻时的她，蔡玉明说是呀，你俩都是浪漫气质。那次也有舞会，大家都说你怎么不跳舞，我就牵着儿子小手，随音乐动一下掩饰尴尬。我想，当编辑不需要会跳舞，去组稿也没功夫和作者去跳舞。可是很快我就意识到，做杂志社理事会秘书长，还是要学会跳舞。

那是番禺市旅游总公司黎庆亮总经理提的建议，他曾当过公社书记，很熟悉了解知青，应邀成为杂志社理事会的理事后，请编辑们跳交谊舞，没想到个个都说不会跳。他说你们希望企业界支持文学杂志，和企业界交流方式要跟上时代，要多样化，其中就有唱K、跳舞。他半开玩笑地说，半个月后我和中层干部再来广州，你们都要学会跳舞！黎总回番禺了，编辑部开始扫舞盲。主编高乃炎文革前跳过交谊舞，我们就向他请教，还看教学录像，从慢三慢四学起。每天午休播放舞曲，自己随音乐练舞步。我顾不上爱面子，拉着副主编岑之京练舞，在有限的空间走动。我们甚至练探戈这类难跳的舞，当然很不规范，后来也没敢真跳。半个月后，黎总一班人来“验收”，他们邀我、陈茹等女编辑，我们不再躲闪；老高、之京等男士，也敢带女士走舞步了。

杂志社的张惠明负责杂务，见我有心跳舞，就力荐街坊阿中教我。阿中是开吊车的工人大佬，学历初中毕业。他担心我这高干女儿、杂志编辑看不起他，张说阿坚这人很随和，和你一样当过知青，你俩同是1947年的，一定聊得来。见面时我看阿中其貌不扬，又矮又胖，怪不得小张妻子跟阿中学会跳舞，就找一位医生当舞伴，每晚都去跳舞，越跳越娴熟，应是嫌阿中配不上她。我看过那对舞伴确实般配，医生也请我跳过舞，是擅长带女伴的男士。小张倒颇为妻子长得苗条、舞跳得好而自豪，还教会阿中胖乎乎的妻子骑单车，所以这两家街坊关系不错。我请小张、阿中吃顿饭就算拜师，阿中没正式学过交谊舞，是靠观察他人怎么跳渐渐学会的。我学舞图轻松，告诉他别要求我做得规范，会跟着跳不出大错就行。

知道阿中收入有限，每次都由我买两张舞票，在文明路市一宫门口等他一起入场。他在工厂三班倒，逢周三下了早班，或下午才上班，都和我相约跳上午场，也就是两周各一场，歇一周又继续。刚开始我们遇到市文联谭大姐，她说从小跟大人进舞厅，跳了几十年，自诩文联“舞王”，不愿带我这新手，说你起码要达到中级我才带。两周后她见我跟阿中跳得有模有样，主动过来带我，边跳边夸你进步好快，那肥仔挺会教你的！不少认得阿中的舞友留意到，逢周三上午他就带个“大眼睛高鼻梁”的新人……消息传到他其他舞伴耳里引发醋意。某日我和阿中入场后，他说待会“表妹”和同事会来。我追问哪个“表妹”，他只好承认是跟他跳得很默契的幼儿教师，不信他和我单纯是跳舞，要亲眼看看我是怎么一个人。噢，这有啥，来看吧。两位比我年轻、穿得比我漂亮的女子来了，我坦然和她们打招呼，尽量让阿中多带她俩跳，这次“面试”就平安结束了。阿中妻子有意跟他出席某次联欢舞会，第一次见到丈夫的新舞伴，很快就消除戒心叫我“坚姐”，特别赞成阿中和我跳舞。

最难能可贵的是广州文艺同事，明知逢周三我是去跳舞，8点至11点三小时，从市一宫匆匆回文德路上班，满脸通红满身热汗，无论男女同事都只笑笑，“又去跳舞啊？”我从不隐瞒，也不觉得羞愧，因为我班后带稿回家修改、校对已成习惯，没有严格的上下班之分。他们信任我，明白我练习交谊舞，对联系企业界有一定作用。据说女人在单位容易闹矛盾，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什么的，我真是很幸运，女同事们都善良纯粹，和她们相处太舒服了。

某年广州文艺在广东大厦举办“朝花奖”颁奖活动，白天我和评委、获奖女作家们合影，穿花上衣、踩跟裤，晚上换连衣裙参加舞会。我第一次请阿中来跳舞，他穿牛仔套装，矮胖粗犷。音乐响起，我却不敢跟他跳，说先等等，第二曲仍说再看看，这些都是我认识的作家……阿中忍不住说，你们知识分子就是爱面子，明明想跳舞又怕人家说出风头，不如工人大方坦荡。他的批评一针见血，我随他下了舞池，但动作僵硬手心冒汗，他又鼓励我，像平时在舞厅那样跳嘛，何必紧张？第三曲节奏欢快，本来可以在原地跳水兵舞，但他故意带着我绕舞池转一圈，我顾着跟上节拍做动作，已不在乎旁人眼光。接着广州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张波过来请我跳牛仔舞，我吃一惊：“我没跟过你跳舞，恐怕不行呀。”他自信地笑道：“我不是特别会带人跳吗？”果然他用手在我肩、背、腰上发出指令，我跟得十分自然舒展，双方都满意。事后几个男作家都半开玩笑地说：“小胖子一出场就把我们镇住了！”也有说阿坚跟那胖子跳舞可惜了，我顶一句：“谁叫你们不敢带我跳！”

从化笔会一

从化笔会二

与黎庆亮总经理在番禺莲花山合影

广州文艺朝花奖部分评委、获奖女作家和女编辑在广东大厦合影




经过多年锻炼变得大方的阿坚与第二位舞伴徐先生2010年在同性恋亲友会成立两周年庆典上表演交谊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