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垂枝红千层
77岁阿坚2025年1月21日摄于广州东山湖公园
【回忆录】负重的中年(129)
我高中毕业先做知青,然后在几个单位上班:阳山县文化局、广州航道局湛江工程处、广州文艺杂志社、源流杂志社(聘用)。相比之下广州文艺最有人情味,给八九十年代的员工留下温暖记忆。我保留的老照片中,最早的有1983年广州文艺、文联部分人带孩子去南湖过六一。那时可可两岁,涛涛三岁,芳芳姐姐、波波哥哥也都只有几岁。同去的还有文联的双胞胎女孩等。独生子在家没玩伴,我特地买了男娃娃给儿子。远涛带着弟弟“远洋”去南湖,和小朋友们合影。几年后某个冬季,广州文艺再次组织南湖之旅,这回更吸引人的是游乐设施。主编高乃炎的儿子小高来了,他是孩子们的大哥哥。文联副主席叶小帆分管我刊,女儿祁一跟着妈妈来了。涛涛和两女孩合影,又和波波哥哥合影,孩子们一个个都好可爱。杂志社规定每月为当月生日的同事祝贺,有一年大家来梅花村我家,三位寿星一起吹蜡烛、切蛋糕,大家济济一堂,品尝着丰盛的食品。1989年春季,杂志社又去南湖。涛涛记得大人开会,小孩玩得也挺开心。那次同样有同事生日,照片拍摄了切蛋糕的情景。湖畔合影里,编辑陈卫中与金发洋妞在一起。两人婚后陈去香港工作,但他会记得《广州文艺》的快乐时光。
孩子们一年年长大,此后就很少相聚了。远涛比较幸运,和爸妈陪外公外婆度晚年,姨妈、舅舅带儿女来看望老人,孩子一大群热闹得很。一次他从房间跑出来告急:“妈妈,破产了!破产了!”我进屋一看,加水化雾降温的冷风机被推倒,水流了出来,他学香港电视剧说“破产”。儿子对历史感兴趣,小时候就收集改编自《东周列国志》的连环画。他和表妹玩历史游戏,在地上用瓶瓶罐罐区分疆界,还用纸板纸盒自制车辆,载着他的人物从这国去那国,表妹跟着摆弄。一次他问外公古代地名“蓟”普通话怎么读,外公只熟悉粤语读音,一时也不能肯定。老人回书房捧来厚重的大词典,“涛涛,你看——”年龄相差近70年的祖孙,一同细看着大辞书。
我不太舍得花钱买玩具,家里没有男孩玩的汽车模型、飞机舰艇枪炮等等。1988年内地出现变形金刚玩具,我看要几十元一个,就没给远涛买。后来之京叔叔送他一个黄色的变形金刚。冤案平反的周伯无家可归,在广州文艺借宿多年。我每次带儿子回单位值班,周伯都很疼爱远涛。杂志社要迁往文德路办公,周伯和我、远涛在环市路原址合影。广州文艺在新址隔出一间房给周伯,他把合影镶进镜框摆上五斗柜,犹如父亲女儿外孙三代合影。远涛读小学后,周日我常和他去市中心逛街。若是去文化大楼找周伯,他会从冰箱给远涛拿饮料、牛奶。周伯把亲戚从国外带回的黑白奶牛匙扣送给远涛。儿子带着这真皮的匙扣跟我去湖南,作者们见他不停把玩,便给他个昵称——“真皮牛”。编辑蔡怀励1988年旅居美国,1991年寄明信片到杂志社给我,写道:“此咭寄自联合国,使用它自己的邮票和邮戳,给涛涛收集。图中是苏联赠给联合国的和平雕像。小蔡
91.4.30”同事们对远涛的关心令我感动,所以三四十年后,我还会向他们汇报儿子的成绩,让叔叔阿姨们欣慰。他们的儿女也都很有出息,成为骨科医生、画家、工程师……
《广州文艺》对我的关照、信任、培养,我谨记于心,总想通过认真工作予以回报。凡是编辑室不当班,我就主动去外省组稿。1988年易文峰给阿波寄匿名信,令阿波发现妻子有婚外情,对我失去原先那种信任,但他看我对易文锋深恶痛绝的态度,知道我这人一贯很真,不是演戏,也明白出差是我的工作,不应阻拦亦无法阻拦。阿波在我出差期间,会尽量关照儿子,如果岳父母有需要,他也愿出力。他原先在广雅参加分房,填表登记排队等候。如果分到房就必须入住,否则占着一套宿舍,其他员工肯定不满。儿子跟我陪父母住梅花村,阿波独自住广雅不合适,而且我一旦出差儿子没人管。儿子跟他住广雅也不合适,我不能为照顾父母而让儿子缺失母爱。当时兄弟姐妹考虑过,如果我的小家搬回广雅,就必须由兄弟姐妹各小家轮流,当班时派人来梅花村陪伴老人。虽然请了保姆,但轮值者责任并不轻。我思前想后,对阿波的姐姐说出顾虑:就怕轮值有疏漏,某个儿孙因故缺席,偏偏父母有情况,不能及时处理,后果就严重了。传出去旁人会议论,吴有恒儿孙那么多,都没把老人照顾好!与保姆沟通,管账,安排老人伙食,要通盘考虑,保持连贯性,不是回来睡觉那么简单。若离开梅花村,我确实不放心。珍姐说:“唉,照顾老人责任大,但也不能狠心不理。幼坚你想清楚哦,如果不搬走,就要管到底。”某日我请父亲走出阳台,他估计我要说搬家的事。“爸爸,我和阿波商量过,不打算搬回广雅,这样就不用各家轮流回来陪你和妈妈了。”父亲一听便露出微笑:“好,好,有你们陪就行了。”接着我告诉他,为了减少母亲的意见,我要另交房租,还要安装电表,交电费。父亲说不管谁回来陪住,都不必交房租。我答应不交房租,但坚持交电费,因为我要另用冰箱,要看电视,不想妈妈觉得浪费电。父亲说妈妈精神有病,我说能体谅,但我这样做,是保证小家庭的自由,他就同意我安电表了。
小家庭独立开伙后,我出差前买回大批猪肉、排骨,分装进一个个保鲜袋,存在冰箱速冻室内。吩咐远涛每天拿一袋放冷藏室,让它解冻以便爸爸回家煲汤。这样阿波不必操心买肉类,父子俩至少每晚能喝肉汤,补充营养。周日阿波自然会设法加菜,他比我擅长做菜,也吃得比我讲究,不愁父子俩吃不好。我去外省组稿要二三十天,出差期间会寄信回家,自从儿子读小学,我信封面就写郑远涛收,信也是写给他本人,再由他转他爸看看,了解一下情况。记得我八九岁时,爸妈先后去中央高级党校学习,他们总鼓励我写信,读到女儿的信格外欣喜,我也盼望爸妈的北京来信。当我成了母亲,就希望儿子感受读妈妈信的愉悦。
远涛读二年级时,一次算准出差满一个月,妈妈今天该到家了,可是我当天没回广州。次日他回校参加升旗礼,听着校长讲话暗暗落泪。中午回家仍未见我,不禁在日记写道:“妈妈没有回家,她是不是死了?”傍晚放学,感觉妈妈回来了,咚咚咚跑上二楼,扑进我怀里,眼睛笑得像弯月。周日我俩结伴逛街,嫌坐公车人多气闷,就从中山一路走到中山五路。我俩腿都较长,就此养成步行习惯。我工余接些校对、编辑活,赚到劳务费,手头宽松,就请儿子进新兴的美式快餐店,买汉堡包、薯条、奶昔,而我往往只喝杯饮料。有时母子俩上茶楼,任儿子吃虾饺、烧卖等等,最后还在东山口买冰棍,两人边走边吃,心满意足地回家。周日下午睡个饱觉,下周就有精神了。
随着同事们退休、升职、出国、调离,剩下的编辑减少,我逐渐成为业务骨干。1986年开始实行专业技术职务聘任制度。我1972年进入阳山县文化局搞创作,此时从事文字工作15年。当编辑后我曾参加暨大办的班,每周去中山四路的电大上几课。为节省时间,我傍晚从环市东坐车到仓边路,在小店吃碗竹升云吞面就走。课后坐电车到东山口就收车了,只能独自走回梅花村。出差期间缺课没法补,忙于看积压的信件,立即要当班编稿,电大作业完成不了。我征求父亲意见,要不要继续拼文凭,他说,如果当教师就要文凭,如果写作就不需要。作家不是靠大学培养的,学完那些教材,写东西就难有个性……我答那就不图文凭了。参加职称评定要懂外文,我在广雅学过6年俄语,不过20年后已忘得七七八八。省新闻出版局组织外语补习班,我恶补了俄语,看着教材似乎捡回若干知识。记得考场很大,考生按英语、俄语、日语等不同语种分片坐。我很快就把俄语试卷做完了,检查了两遍没发现啥毛病,觉得干等收卷没必要,就起身去交卷。与我同时进电梯下楼的,还有另一位女考生,我们是最早离场的。
我不时带青年文学月刊回家给父亲浏览,有《萌芽》、《青春》、《芳草》等,都各具特色。父亲说,还是《广州文艺》办得更活。1988年我说主编李树政调走了,正物色新主编。父亲说:“你也可以做主编。”1988年12月1日,41岁的我接到主编高乃炎填发的聘书,受聘任助理编辑,亦即初级编辑。大学毕业刚入职的年轻同事,也是助理编辑。听了我的陈述,父亲神色凝重沉思良久,说:“中国这样做出不了人才的。”又说:“如果在《广州文艺》发挥不了你的才能,可以跳槽。”我解释道,《广州文艺》和市文联为我作过努力;我不是为职称干这行的。这是我热爱的工作,是我喜欢的单位。
阿波没有我幸运,为陪我回广州安家,他放弃了湛江工程处技术员工作,离开海滨的楼房住进广雅科学馆顶层杂物间;接着与我带着儿子住进梅花村,陪我父母过晚年。他承认自己能进广雅确有“走后门”因素,被安排教“综合技术课”清闲,不受重视,也很无奈。后来调到较近梅花村的美术职中,也曾认真当班主任、教物理,还组织摄影兴趣小组,似乎找到发挥潜质机会。不料1989年摄影展板个别照片敏感,与领导有分歧闹矛盾,校方准备调他去沙东中学。他想自己并不喜欢当教师,何况离开名校广雅越调越差,干脆转行,于是进有线电视网当技术员,和年轻同事一起,挨家挨户动员落实装网线。这样的工作倒符合他自由天性,但旁人听起来比当教师差一截。我从不计较这些,也不会看不起他,彼此相处依旧。但易文锋1988年那封匿名信,在我俩之间投下的暗影不散。
远涛很听话,不用父母操心。他读梅花村小学,脖子上挂着院门钥匙,放学不乱跑,自己走回家。孩子都有叛逆期,碰上喜怒无常脾气怪的班主任,儿子成绩下降、情绪不佳,阿波有次拿起鸡毛掸打他两下,远涛本想下午不回校,坐车去杂志社找妈妈,后来还是没去。我早出晚归忙工作,还要关顾父母,加上1989时政成焦点,我没细心体察儿子心事。我是四月末生日的,1989、1990,1991,每年四月前都阴雨连绵,我心头也水汽弥漫。1991年1月4日,女作家三毛自杀,听闻噩耗,深感震惊。自己四十出头已望不到前景美好,夫妻关系难以修复,每天尽女儿、妻子、母亲义务,过下去又能好到哪里?某日,记不清是要催远涛做作业,还是因为别的事,我忍不住落泪,对儿子说,你这样妈妈活下去也没意思,三毛都自杀了……
很多人称赞我记忆力好,但我却完全记不清起因,以及自己的原话,可见又是选择性失忆。然而,10岁的远涛记得妈妈说到自杀,这件事给他稚嫩的心灵留下了创伤。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夫妻关系有裂痕,再如何掩饰,孩子也会察觉,而且孩子越长大越敏感,大人在孩子面前演戏没啥意思。我的小家还能用得上“幸运”这词,是因为三个人都很真,也很善,否则就不会在1992年起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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