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蛇年早春的红棉花
77岁阿坚2025年2月23日下午摄于广州东山湖公园。
【回忆录】底线(124)
1985年之后,《广州文艺》派生几份报刊杂志,编辑部成员分流出去,剩下的人手少,工作量大,同事们都很齐心。有编辑升职、调离或出国,将联系的作者名单移交给我,我认真去信自我介绍,希望取得对方信任,尽快建立友谊。名单中有业余作者,也有专业作家,易文锋(化名)就是北方某省文学院的专业作家。他发表过引起较大反响的小说,在文坛有一定知名度。我写信给他像对待其他人那样热情,也很快收到他的回复,表示很乐意结识我这样的编辑朋友,于是我和他开始较频密的书信来往。他1966年正读大学中文系三年级,1968年去部队农场锻炼,后来分配到某市文化局。从业余作者到专业作家,他付出许多心血。我只是高中毕业生,在文学方面,他理论与实践都比我强,有值得学习之处。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东山湖公园北邻的省委组织部招待所。广州某出版社邀请易文锋来改稿,在招待所为他开了单间。他打电话到《广州文艺》找我,我一口答应立即去见他。敲开房门,见到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士,伸手与我相握:“是吴幼坚吧?我易文锋。”他穿着浅灰衬衣、深蓝西装裤,一米七几的身高,不胖不瘦。我说:“就按通信叫阿坚好了,大家都这样叫我。”他在小圆桌上给我泡了茶,两人各坐一张木沙发,轻松地聊起来。“你是哪里人?”“广东恩平县,属于粤中地区。”“你普通话讲得不错,这样交流起来没障碍。”“我只是讲得流利些而已,发音很不标准,卷舌不卷舌搞不清。”他笑道:“没关系。原先只看到你的字,没听过你声音。你的字很潇洒,文笔也好,我妻子听我称赞还吃醋呢,她说我那么傲气的人,怎么对没见过面的女编辑如此好感?我说人家确实好嘛。”我被夸得不好意思,忙问他妻子情况,他说妻子是他的读者,经出版社亲戚牵线,很快就结婚生子了。“她比我年轻十几年,可以说是如花似玉。”他毫不掩饰骄傲,我想,阿波就不会这样夸老婆。
午餐时间到了,他在招待所吃饭,我回单位。这次见面后,我们继续通信。他看我的气质风度,判断我和他一样,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他父母都是中学老师,他想阿坚顶多也就是大学教授女儿吧?后来他才知道,我父亲是作家吴有恒,而且从文之前曾经从政、从军,是广东相当有名的一位老干部。我对易文锋的作家优越感并不欣赏,我不会像他妻子那样仰慕他,我和任何人交往都应是平视的。
1986年元旦,易文锋又来广州改稿,还是住组织部招待所。这次他妻子、儿子也来了,我闻讯就和阿波带着儿子去看望,对外地作家及亲属表示欢迎。一家三口来到招待所楼下,我上楼敲门,请夫妻俩带着儿子,一起逛东山湖公园。男人来开门,女人和儿子还在午睡,她抬起身子,从头到脚打量我。我也微笑看她,请她和儿子起床,说我爱人和儿子在楼下等。她身材比我高挑,北方人的皮肤比我白净,但“如花似玉”明显过誉。我看自己觉得一般,我看多数人也是一般。
两家人在东山湖随便走走,看看花木、游船。易文锋的儿子比远涛大几个月,都是幼儿园大班。两个男孩不熟,两家父母也只讲客套话,拍了一幅六人合影就散了。我和阿波、远涛继续散步,拍了些照片才回家。阿波说,易文锋这位作家还懂礼貌,他妻子就很冷淡,我们来看望,她连个笑脸都没有。我说,可能被老公宠惯了吧,说她“如花似玉”哩。阿波说:“我觉得她长相普普通通。”我笑道:“各花入各眼,他中意就越看越靓。”
易文锋离开广州前,约我再见一面。他说,那天我一家三口和他们分别后,沿着林荫道向前走,他妻子望着我背影说:“你还说吴幼坚多么好,哼,罗圈腿!”那天我穿枣红色灯芯绒裤,裤腿塞进长筒皮靴里,我小腿本来就壮实,这一来确实鼓鼓囊囊,但不至于是罗圈腿吧?我说:“从没被检查出罗圈腿,乌兰牧骑招学员,我还被目测入围呢。”他又说,妻子讲了一句令他吃惊的话:“这个吴幼坚肯定有情人!”他问:“你怎么知道?”答:“要是我摊上这么个老公,我也会找情人!”我听了很生气,觉得被冒犯,对她印象更差了。易文锋安慰道:“别太在乎她的话,她高中学历,在文化局打杂,说话不经大脑。我和你是知己,要珍惜缘分。”我点点头,答应保持联系。
此后他的来信越来越多提及情感,有意将我引向情人关系。他说自己与妻子是相爱的,但相知不深,由于年龄、阅历、文化等等差距,两人只是过日子,很难有深层次的沟通。而我和他有多方面的话题可聊,彼此实际已是灵魂交融。我想,双方都有爱人孩子,都希望维护家庭稳定,这个大前提确定下来,才能考虑其他。从年轻到中年,我谢绝过许多人的表白,因为多数男人都不适宜深交,有些我爱的也只能放在心底。但我渴望长久深刻的爱情,我本人缺的并不是性爱。如果对方与我约定,不发生越界行为,始终守住底线,我觉得可以做情人。易文锋比我年长三岁,成熟稳健,相信他会尊重我的想法。就这样,我和他在信上互相表白,开始婚外恋。
夏季里我要去外省组稿,预计20天,跑福建江西几个城市。易文锋正在南方某市挂职,邀我绕道去见面,相处两三天。我想这对工作影响不大,就答应了。他借住省文联大院内一厅一房套间,我乘火车到达,进他住处是傍晚,他刚备好饭菜。他说拖了三遍地板,又特地请教广东人怎么配食材煲汤。“你尝尝这老火鸡汤合不合口味?”鸡是现宰的,够新鲜,汤里放了红枣、香菇和姜,正是我喜欢的。我洗了澡,就美美地吃喝,慢慢地聊,无人打扰,感觉难得的自在。将近10点我说要去马路对面招待所,他说这么晚人家都下班啦。我说有人值班的,他说明天清早要赶车去乡下,今晚就在我这儿睡吧,不必惊动那么多人。“你这儿只有一张床怎么睡?”“双人大床还不够睡吗?我妻子来也就睡这床。”我说不行,要分开睡。在我坚持下,他去客厅睡沙发,我在卧室睡。那晚我穿黑色连衣裙,他撩起裙摆,说要看看我是否罗圈腿。我说:“你劝我别太在乎你妻子的话,其实你在乎,男人就这么看重女人外表吗?”看完,让他出去,我锁上房门,安心入睡。
天蒙蒙亮我们就带着行李去汽车站,坐客车前往乡下。那是他蹲点的地方,有个纪念馆白天开放,两三间工作人员住房空着,他有钥匙想住就住。我和他住隔壁,安顿好就去田野走走。大片水稻正在拔节孕穗,在阳光照耀下长势喜人。路过一处山崖,高处一大丛红花非常夺目。那时我还不认得那是彼岸花,只觉得花型独特优美,很喜欢。易文锋踮起脚采下花送给我,我穿黑裙戴草帽,两手分别拿几枝走进稻田,他用我带去的小相机拍照。后来《广州文艺》编辑在封二封三亮相,我用的就是那幅照片。如果当时我知道彼岸花的寓意是“悲伤离别”、“无尽思念”、“绝望爱情”,恐怕就不会含笑捧花留影了。
晚饭后他带我走很长的村道,去当地业余作者家做客。淳朴的农村青年对易文锋很崇拜,对远道而来的阿坚编辑很热情。饮着自家的香茶,嗑着自家的南瓜子,两三小时不知不觉过去,我和易文锋踏上归程。“幼坚,昨晚你我分开睡,今晚可以在一起了吧?”“不行,不是定了底线吗?”“男人和女人相爱自然要在一起的呀!”“突破底线会对不起爱人,还是不要越界吧。”两人边走边说,谁也说服不了谁。快到纪念馆时,他突然说:“这样吧,我尊重你意见,今晚各睡各的,明天清早我把你送回城里,你乘火车去组稿。我们之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觉得意外:“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发生?我已经破例壮胆绕道来见你了!”他冷冷地说:“我们可以退回原位,保持编辑与作者关系。”我哭出声:“早知道我就不来了,现在退不回去了。”走进纪念馆小院,我坐在台阶上哭得很伤心。不是怕他不爱我,而是怨他不懂我。“好了好了,别哭了,我知道你是爱我的,那就在一起吧。”他扶我起身,上楼,进屋,拿出他带来的套子,要我放心,不会有事的。
我没有感觉快乐,因为内心不情愿,仅是为他而突破底线。我认为一次就够了,证明我俩确立了情人关系。易文锋说整个纪念馆只有我俩,今晚一起睡吧,我还是坚持过隔壁。第二天他带我走半天山路,去一个村庄看望“三同户”。他给那位老农两百元,老人连声感谢,给我们煮红薯粉条,加了鸡蛋、葱花、辣椒,吃得我满头大汗。晚上他要重复昨晚的事,我说有一次表明我态度就可以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他说难得相聚,干嘛要扫我兴呢?他拿出洗过的套子,我再次屈从,然后回房间睡觉。
第三天离开纪念馆前,我还是穿黑裙(去农村要尽量穿得普通),但草帽换成白色蓝边的布帽。拿起彼岸花,坐在曾痛哭的台阶上留影,心想再也不会来了。如果没来这一趟,我会守住底线的,现在却失守了。既然决定和易文锋做情人,我就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对待他,也希望他珍惜我。
回到城里,他不敢劳烦省文联的人买火车票,自己为我买张站票,把我送进月台。我夹在拥挤的乘客中间,向他扬扬手,他也无奈地扬手,眼看火车远去。我们约定最大限度地保护隐私,写信称谓我是“蕗”(甘草的别称),来自于我小说处女作笔名——“紫蕗”。他称谓是“枫”,与他名字的“锋”谐音,也取自他老家植物——“枫树”。
我花五元租张小板凳,在车厢过道坐了大半天,才到达组稿第一站的城市。接站的作者把我带到旅馆,我洗过澡立即酣睡,到天黑他们来喊好几声我才醒。一群文友相约为我接风洗尘,我在餐厅等人陆续到来,抓紧空隙拿张菜单,在背面给易文锋写信:“枫:感谢你的款待和陪伴,我已和此地作者见面,即将聚餐畅聊。怕你担心思念,匆匆写几句报平安。随后组稿安排紧凑,但我会时常给你去信的。希望半月后我回到广州,立即读到你充满爱意的信件。想你,爱你。蕗”
广州东山湖公园留影。

与易文锋在田野时留影。

离开纪念馆前留影。
在厦门组稿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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