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垂花水竹芋
阿坚摄于广州东山湖公园
【回忆录】郑州的淳厚(121)
我刚当编辑时,分工联系中南五省作者,初审来自河南省、湖北省、湖南省、广东省、广西壮族自治区的自然来稿。五省最靠北的是河南省,我几次去组稿,感觉与南方很不一样。记得第一次是应河南省作协邀请,和来自各地的作者、编辑去登封县,参观少林寺。1982年李连杰主演的动作片《少林寺》令观众耳目一新,少林寺顿时成为旅游热点。河南省著名作家张一弓陪大家去,一路上和年轻人谈笑风生。那次还去了洛阳市,参观世界上造像最多、规模最大的石刻艺术宝库——龙门石窟。那时有人为大家照相,我也得到一两幅黑白合影,但几十年后找不到了,对其他人已没印象,只记得谦和热诚的张一弓。还记得一大桌人吃饭,女士们自我介绍来自哪里,我说来自广州,她们问是广州人吗?我答父母都是广东人,我在广州长大。好几位都表示,印象中广东人相貌不好看,港澳女子拖着行李回来探亲,走路说话那气质也不行,“你是我们见到最好看的,不像广东人。”听起来是赞美,但我并不开心。我在洛阳有幅彩照,坐在树桩上,身材单薄得很。四五月间,正值牡丹花开,洛阳城处处可见这花中之王,普通市民家小院也有种牡丹,他们并不认为牡丹有多矜贵。
河南籍著名作家不少,但我耳熟能详的也就姚雪垠(代表作品《李自成》)、魏巍(代表作品《谁是最可爱的人》,两位我都没见过,而张一弓则是真正认识的河南名家。我读他的中篇小说《张铁匠的罗曼史》,张铁匠与妻子腊月从“大跃进”到“文化大革命”,屡遭打击和陷害,直到十年浩劫过后,分离22年的两人,才消除误会破镜重圆。全书结尾,张铁匠对腊月说,从头来吧……我掩卷之时潸然落泪。张一弓《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张铁匠的罗曼史》等作品,连续几届获全国中篇小说奖。他在河南省作协任副主席、主席,工作忙,稿约多,我刊从未邀请过他参加笔会,我也没向他定期赠送杂志,因此,在郑州一位青年作者的家宴上,我不打算向他提稿子的事。席间,他却主动当着大家面说:“我欠着阿坚的人情债。”2013年我已没做文学杂志编辑,在郑州与文友相聚时,听说张一弓病重就没敢登门打扰,直到2016年得知他病逝,很是遗憾。郑州郑彦英曾任广州军区空军政治部创作员,夫妻俩都熟悉广州,我去他家感觉亲切。当初我看了他的《太阳》去信谈读后感,可能我写得情真意切,他读罢用“大恸”这词回应。他在武大作家班深造时,我看望过并向他约稿。他后来在文学、书画方面都取得傲人成绩,又担任了省作协、省文联领导,但我们不再通信。这类文友未必有合适稿件给我,还记得彼此就够了。
2013年8月末,我与时任河南省作协主席的李佩甫重逢,刘学林、寇云峰等作家也来相聚。我和朋友们都老了,但20多年前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1985年,《广州文艺》新开一批栏目,读者普遍认为“魅力世界”、“都市之光”、“旋转餐厅”增强了刊物特色,对“滑浪风帆”大家尤其感兴趣。有些自然来稿专门寄给“滑浪风帆”,意在反映新的社会观念,尝试新的艺术手法。李佩甫也寄来短篇小说《车上没有座位》,希望在“滑浪风帆”引起争鸣。故事写的是即将复员的部队指导员老政工,一直忘不了小战士胡立明,胡在建设焦枝线时因节约七十厘米导火索被炸死了。老政工扪心自问:“他的死值吗?”干了二十年的政工宣传到底图啥呢?自己连个接收单位都没有,小胡也被自己厉行节约的宣传动员死了。在市场经济高歌猛进的时代列车上,老政工找不到小胡和自己的“座位”了。
编辑们对《车上没有座位》有两种意见:我和蔡怀励觉得能发人深省,主张刊登。钟子硕和方亮却认为作品某些观点较偏颇,对现实把握不够准确。四人为这篇稿争得脸红耳赤,老钟说:“我和方亮坚持个人看法,幼坚你可以运用自主权决定稿件取舍。”杂志改革措施之一,是责任编辑每月可用自主权发一篇稿。我大声说:“那我就用自主权发稿!老钟你不是建议方亮和怀励各自写短评来番编辑中间的‘争鸣’吗?”老钟答:“是呀,搞一言堂就不容易调动编辑的积极性,也会挫伤作者的进取心。刊物一副面孔,一个腔调,怎能在竞争中求活、求新、求异?部队作者唐栋看了我刊1984年‘朝花奖’初选的部分小说后,来信说:‘它们题材、风格各异,竟然出自同一刊物,说明刊物的可塑性之大。这点是难能可贵的。唐栋还把同是广西作者的小说:张宗栻、李逊的《山魂》和黄堃的《夜声》,分别比作北方硬汉和南国少女,说两者共同生活在《广州文艺》这个家庭里,是这个家庭的美满和兴旺。”
方亮说:“运动着的事物都有惯性,编辑也会有惯性,就是喜欢编发自己偏爱的题材和风格的作品。办好‘滑浪风帆’,编辑就可以和作者、读者一起,从不同的角度去开拓生活的各个层次。1985年上半年,‘滑浪风帆’已发了五篇小说,听到不少截然相反的意见。我当责编那篇《走出青楼以后》,有读者不理解为什么要写一个刚从旧社会过来的妓女,而我认为,那篇小说的题材较独特,描写了今天的青年未经历过,也不可能再经历的一段生活,维妙维肖地刻划了性格鲜明的人物,对读者认识社会、人生是有助益的。另外,这也是题材突破的一个尝试。”怀励说:“‘滑浪风帆’的作品引起争议,是预料中的事,我们特地在文末署上责编姓名,就是准备和作者一道呛几口海水。阿坚,如果你要发《车上没有座位》,我和方亮也许就得拿起笔来唱对台戏了!”
我对三位同事说,且慢,我还是让作者对小说作些修改为好,倒不是怕滑向“左”或滑向“右”,而是希望作品能更成熟些,这也是编辑的责任。我立即写信给李佩甫,转达了编辑的不同意见,他觉得有参考价值。不久后我去郑州组稿,第一晚他就和我推心置腹地交谈。他说阿坚你为我一个短篇小说,写了几页长信,几乎成一个短篇了。他表示自己想站在时代的交汇口,重新看待历史和现实,写出局限性和复杂性,写出荒谬和真诚的混杂,写出历史的因和果。他根据这思考的结果修改了《车上没有座位》,稿子我带回发上第10期,获1985年度“朝花奖”且高居小说榜首。
我与李佩甫一见如故,去他家吃小米粥如在自家,他用莴笋切丝加芝麻油、白醋、盐凉拌,翠绿色半透明的一大盘,好吃得很。次日我去《百花园》主编邢可家吃小米粥,特地买一把青菜上去,说广州人爱吃青菜,我出差在外吃菜太少,来他家做一盘解馋。结果端出来一看,切细煮久了颜色不绿,味道还偏咸,不免失望。邢可比我年长10岁如同兄长,在工作方面没让我失望。通过热情好客的他,我认识了河南一批作者,普遍比我年轻,都性格淳朴,大家除了谈文学还像朋友般相处。他们开车带我到黄河边,看黄河第一铁路桥遗址,领略母亲河风采。某个周日几位男士去钓鱼、打野兔,我刚好有空就跟车去。有人分散在鱼塘边专心垂钓,我呆坐无聊,把军用雨衣铺在杨树下,仰躺着望枝桠间的蓝天。白云缓缓移动,风吹树叶沙沙,我似醒似睡,度一段特别的午后时光。还有作者陪我去三门峡组稿,崭露头角的张宇,请我吃黄河大鲤鱼。活蹦乱跳的鱼不去清蒸,拿去红烧后味道浓重,感觉鲜味都盖住了。我还去过开封组稿,当地文友陪我看一个个古迹。20多年后,60岁的我与开封文友在博客重逢;30多年后,又因公众号与开封文友互相关注。
青工陈铁军当年与我通信,得过不少鼓励。2013年夏他闻讯骑车来见,和寇云峰请我吃饭、喝酒,向我赠书。我俩忆起某年冬季,他见我床头柜上有半瓶酒,以为我能喝,请我在“大三元”吃饭,要了瓶白葡萄酒。两人初见却不陌生,酒很甜,我没吃啥垫底就喝,不一会就醉了,吐一地好狼狈。他送我回招待所,才问清那酒是另一作者喝剩的。记得郑州的雪很大,而文友的热情如火。我同样回报以热情,于是赢得信任,获得好稿。
张波不是郑州作者,我在湖北文讲所初识他,那时他属武汉军区。此后他两次来稿都被我退了,他在《解放军文艺》获过奖,我一直要求他拿出“拳头产品”来。春节,他寄来雄鹰展翅的贺年卡,上写:“我想,我是会写出一篇让你通过的稿子来的。等着吧。”不久后他去对越自卫反击战前线体验生活,行前匆匆来函:“前线也许偶然不幸,那么,这就是告别信了,但我总觉得我命不该绝,日后定会见面的。”读完信我心一沉,把它小心保存起来。我想,男子汉说话算数,何况军人。只要他平安归来,迟早会给我一篇好稿子。不知过了多久,我在郑州街头突然见一人酷似他,骑着车缓缓从我面前经过。张波家和单位不在郑州,怎可能在这里邂逅?于是我没喊。我写信问他近况,回广州后接信说:“那天你在郑州见到的正是我。这简直是有一点暗示人生的意味,人海茫茫,失之交臂。”后来他调到广州军区,任政治部创作室主任,介绍我与很多部队作家联系。他妻子也是军人,写了篇小说,他送来我家,说是一位新人的习作,请我提意见。1987年初,张波送来中篇小说稿《鸽子鹞子》,作品以中越边境战事为背景,表达人们对和平的渴望。小说在第五期《广州文艺》发表,获当年“朝花奖”,还被台湾出版界收入大陆优秀中短篇小说选集。
少林寺、龙门石窟、洛阳牡丹、黄河风景区、第一铁路桥遗址、三门峡麦垛:
与部分郑州作家合影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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