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图片:昙花
【回忆录】终于迎来小远涛(108)
八十年代第一个春天,我知道自己第三次怀孕,心里挺高兴。阿波最重要的亲人珍姐,从弟弟结婚就开始盼外甥,已经等足五年。我传宗接代观念不算强,但还是明白若能生个孩子,阿波姐弟都会开心,觉得对早逝父母有了交代。
我俩在广雅安家后,交伙食费给珍姐,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去珍姐家吃饭。六口人开饭她更忙碌,但她享受亲人相聚的热闹。珍姐在中山五路那家沧州烧腊店操刀斩料,方便免票买便宜骨头煲老火靓汤。夫妻俩和女儿都不耐烦吃汤渣,广州人爱说“食得唔好嘥”(粤语:能吃就别浪费),我宁愿少吃饭,也要把骨头带着的一点肉剔出,把煲汤的豆子、粉葛、红萝卜之类吃完。她家一只铁碟蒸两条鲮鱼,大家吃完鱼肉就停筷,而我等各位离台,还慢慢分解鱼头,掰开一节节脊骨,把细细的脊髓吃完。每次我都坐在小凳上吃到最后,反正由我负责收台,下楼洗碗筷。珍姐见我知悭识俭,她做的饭菜一扫光,对我很满意。
《广州文艺》允许编辑下午在家处理稿件,我也可以带清样回家校对。这样我正好回盘福新街看望妈妈,爸爸在《羊城晚报》是早出晚归的。傍晚我坐公共汽车去文明路,再步行到仰忠街,阿波则从西村骑单车过去。那时车少乘客多,路上也堵,往往要站很久。某日车子开到中山路,我头晕眼花站不住,双眼紧闭倒下了。感觉有人扶着我,有人起身让座,有人为我搽万金油。还听到议论:“咁后生就晕咗?(粤语:这么年轻就晕倒?)”“系唔系(粤语:是不是)低血糖呀?”“系唔系肚饿啊?”我无力回答,但明白是因为怀孕,营养跟不上,休息不够好。车子开到文明路靠站,我慢慢下车,站定歇一阵,才敢过马路。上二楼进珍姐家,荣哥见我脸色苍白,问怎么回事,我说刚才晕倒了。阿波来到听说也紧张,珍姐叫我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
第二天我没去医院。我想怀孕身体自然比不上平时,自己多注意就是了。谁知我回单位随意讲起,陈茹却非常在乎。她比我小两岁,但已经有儿子,显得经验丰富,而且为人善良真诚,在同事眼中有种大姐风范。她说:“幼坚你已经两次自然流产,如果第三次保不住,容易变成习惯性流产,还是要小心!”她主动向主编反映情况,建议我去看医生。阿波陪我在广雅后门附近的西村卫生院看中医,医生开了安胎保胎中药,并说要避免奔波劳累。《广州文艺》领导很有人情味,他们从实际出发,同意我在家静养,每月初校、二校、三校由同事送广雅,每次校对完由阿波送回单位。
大姐全家已从湛江回到广州,夫妻俩在大姐母校广州中医学院上班,儿女分别读幼儿园、小学。某晚大姐忽然来广雅,她骑着单车从后门进学校,在过石桥时不小心摔到护校河里。幸好水浅桥低没受伤,但衣裤都弄脏了。两个男生愣了一阵,伸手把她拉上来,再把单车提上桥。大姐说受妈妈委托来看我,为我把脉说:“是个男孩,但脉很弱,要很小心才能保住。”我告诉大姐,现在每周去西村卫生院开两副中药,不想看西医,她说按你情况用中药调理是合适的。此后我一直没动摇过,除了按规定时间去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妇产科做检查,大半年都没再去挤公共汽车,不回单位上班,也不去珍姐家吃饭。
三妹也来过广雅两三次,这是她的母校,特别熟悉亲切。文革使校庆活动中断十几年,刚恢复举办时热闹得很,三妹回家生动讲述:“今日见到好多老同学啊!有些人和我不算熟,远远认出我就过来握手、问候,紧接着问:‘吴稚坚,你姐姐吴幼坚在哪里?’哈哈,他们最记得的是你!”三妹因二姐而自豪,我也因她来看望感动,她还带来四妹五妹的问候。她是个注重实惠的人,妹夫家保姆包肇庆裹蒸粽用上好香菇,每次都剪下一包香菇脚,三妹知道我不嫌弃,就送香菇脚给我煲汤。我妊娠反应极大,吃什么都吐。为保证营养,早上阿波买回两瓶鲜奶,煮开后我趁热逼着自己全喝下。妈妈亲自送姜醋猪脚给我,说吃了止呕开胃补身。我用姜醋泡饭确实有效,养成习惯连续吃了几个月。
胎儿发育良好,我肚子一天天大了,手脚却细瘦苍白青筋凸显,体形像只青蛙。有次教工饭堂通知各户领猪肉,我排队时闻到腥味,脸色刷白险些晕倒,吓得别人赶紧扶我离队坐下,他们跑去通知郑老师来接家属。《广州文艺》每月送来校样,我打醒十二分精神,克制着头晕恶心,逐个字逐个标点细细检查。体质太弱,看一会儿就天旋地转欲呕吐,不得不躺下歇歇再起身。就这样我断断续续地校对,也没耽误过工作,初校、二校、三校,都由阿波按时送回编辑部。我家住教学楼顶,挺个大肚子有碍观瞻,所以我白天总缩在室内。傍晚煲中药的气味弥散开,学生放学下楼闻到会好奇,有的还跳起来想看我们在楼顶小房煲什么。如果是煲老火汤,学生还故意大声嚷:“哗,好香呀!”为免造成不良影响,我们就等晚上才煲药煲汤。
那时严格执行计划生育措施,阿波去《广州文艺》领回“准生证”,否则怀孕后无处做产检,临盆时无人接生,出生后无法报户口,后果将很可怕。保胎的日子十分单调,广雅电工的亲戚从香港带回免税三洋收录机,阿波和我商量,花几百元买过来。我除了睡觉、校对,精神稍好就播磁带,不敢看书,一看就头晕。在战士歌舞团为舞蹈队弹钢琴的碧娜,赴港定居前把电唱机转让给我,并附送两套唱片。那时,我反复播放钢琴协奏曲《黄河》,还有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全剧音乐。就这样,无意间我对宝宝进行着一丝不苟的文字胎教,大气而有别于流行歌曲或儿歌的音乐胎教。
正对科学馆的是广雅标志性建筑——冠冕楼。从早春怀上宝宝经夏入秋,楼前方形池塘畔凤凰树花开花谢,蝉鸣声声由低至高又渐歇。我每日感觉光阴流逝,盼望着瓜熟蒂落。酷热的七八月师生放暑假,科学馆只有我这家人。斗室低矮闷热不可久待,我俩就在三楼天台过夜。每晚把钢丝床和帆布床扛出去并排架好,放上大席子就成了半边高半边低的大床。孕妇的保健不敢大意,要挂蚊帐,还要架起塑料布挡露水。这些繁琐事一律由阿波包了,40岁的男人满心期待当爸爸。高三女生听说我住广雅保胎,很多人陆续来看望,她们大都有孩子,向我传授育儿经验。告别时我送到三楼梯口,对下楼的同学笑道,下次来或者见到我和孩子,或者连我也见不着了。她们说:“别讲不吉利的话!不会有事的,大家都为你祝福!”
来广雅看望我的,还有几年没消息的人——章立鸿。这位前广雅学生会主席,寒暑假留校勤工俭学,校工们对他印象不错。他走到传达室一打听,女生吴幼坚住哪里,守门人就热心告知:“她和郑老师住科学馆顶楼!”当晚他出现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但还是向阿波介绍了他。阿波早已知晓此人追求我,不过既然我已怀孕,章来看望阿波也礼貌相待,让我留在小屋和章聊天,他去教研室回避。章告诉我,他听说我已调回广州,就去吉祥路街道办事处,查询到吴有恒家搬去盘福新街,他多次在那一带转悠,终于遇见四妹五妹在楼下打羽毛球,问出我住在广雅的结果。我们坐两张湛江运回的自制沙发,隔着小桌对话。“幼坚,我永远爱你。”“我知道。”“我结婚时向老婆坦承,之所以1975年才结婚,是因为知道你1974年结婚,失望了。”“这样讲很影响夫妻关系的。我们都已成家,各自好好过日子吧。”他说看到我这么瘦很心疼,叮嘱我爱惜身体,说等孩子出生再来看望。章准备告辞,我去教研室让阿波回来送客到梯口。“章立鸿够痴情的,换做我,明白对方不爱自己,立即就放弃。”阿波边感叹边坐到沙发上。我提起高低柜上的一包水果:“总算把他送走了。吃点他带来的水果吧。”柜面玻璃板下一片空白,我猛然察觉:“糟糕,他把我的彩色大照片拿走了!”那是我半张结婚照,在照相馆人工上了色。阿波说由得他吧,我说不行,最怕他拿去向老同学炫耀,让大家以为我和他有扯不断的感情。我立即写信寄到他工厂,说感谢你来看望,但不该私自拿走我大幅彩照,请立即寄还;若你想要留念,我和阿波可以送一幅合影给你。”几天后,他寄还了大彩照,没有附信。过了很久,我才发现他还拿走一幅小彩照。我写信没提要他归还,他可能以为我默许了。
九月开学,校园重新喧闹。趁学生晚自习,我会在校园幽静小道散步,看日光灯从一间间教室透出,灯下是埋头做作业的学子,思绪恍若回到十多年前我在这里读中学的时候……偶尔碰到下自习,师弟师妹嬉闹着从身旁走过,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弱质孕妇,当年在广雅何等青春焕发。我预产期是10月1日,9月中旬,阳山中学杜老师帮我请来农家女阿衡做小保姆。广雅给我校园西北角女生大楼楼梯底,做阿衡卧室兼我家厨房饭厅。中秋节夜里,夫妻俩和阿衡一起,在科学馆大阳台吃月饼,然后送她回女生大楼。返回路过莲韬馆(我初中住的女生宿舍)、冠冕楼,我说:“节也过了,头也洗了,样样都准备好了,还要等7天才到预产期!唉,真希望孩子明天就出世!”阿波答,哪会这么如愿呀?可是,宝宝真听见了妈妈的话,不等天亮就想出来和妈妈会面了!
阿波又惊又喜地送我去市一医院,医生说还没到时辰,回家等着吧。我们从医院后门走回盘福新街娘家,妈妈知道快要添外孙了,赶紧让我吃蛋炒饭,说生孩子时才有力气。爸爸参加中国新闻代表团,此时正在瑞士、比利时考察。行前我告诉过他,等你回家就会多一个外孙了。我没开口请外公替孙子取名,否则他认真想出来的不合我意怎么办?只生一个孩子,起名字这件事,还是留给我自己做。
在家睡到下午,宝宝再次胡乱蹬腿伸胳膊。阿波搀扶我挪到医院,办妥住院手续,开了晚饭。阿波回我家煮腐竹鸡蛋糖水,准备晚饭后送来。据说多喝这种滑溜溜的糖水,孩子会生得顺畅。我独自找到医生,要求剖腹产。医生吃惊地问原因,我说自己33岁半了,第三次怀孕才成功;单位一直非常照顾我,先生也付出了许多辛劳;万一孩子出生时发生意外,我怎么对得起他们?我只字不提怀孕过程的磨难,觉得那是母亲理应承受的痛苦。医生为我做了检查,说胎儿虽大但胎位正,你体型瘦削反倒好发力帮胎儿娩出,无须剖腹产。我再三叮嘱医生,万一不行我家属不在医院,你就当机立断吧,大人不要紧,但求孩子平安!护士劝我,不用剖腹产就吃晚饭吧。回到病床边正准备扒饭,宝宝迫不及待要出生了!我被护士快手快脚送进产房,吃不上一口饭。
第一产室三张床都躺着产妇,助产士们正忙于迎接一个个新生儿。第二产室只躺了我一人,左右两张床一直空着。负责这边的两位助产士暂时闲着,坐在用大玻璃隔开的外间,观察我的动静。按说隔壁三个人生孩子,呻吟哭喊声是绝对免不了的,奇怪的是事后我极力回想也毫无印象。也许当时我专心致志无暇旁顾?或者是有意识地选择遗忘,抑或无意间作了删除?我自己对分娩过程也记不清了,只知道从未试过这种剧烈的痛法,腰就像要折断一样。有几次我忍不住双腿并拢侧身歇歇腰,助产士马上喊:“喂喂喂,2床赶快正躺分开腿,以便我们观察。”不过我始终没哼出声,一来早从电影、小说中了解到生孩子的艰难,听过生子如过鬼门关的说法;二来知道哼也减轻不了痛楚,反倒耗去体力,不如默默和宝宝配合;更重要的是,我明白经历这番挣扎宝宝就会降临,内心喜悦压倒一切。几小时里,我粒米未吃滴水未沾,在产床张开双腿迎接孩儿到来,当时深感女性的坚韧。
助产士看时机差不多了,来到床边帮助我,医生也在旁指导。反复折腾到近9点钟,助产士对我说,婴儿头顶都见得到了,就是脑袋大出不来,给你侧剪一点好不好?我想也没想皮肉被剪会痛,马上答应,怕宝宝被憋坏啊。那一剪后来缝了三针,过几天又要拆线,但和生孩子比,不过像蚂蚁咬了一下。随着羊水涌出,宝宝冲向外面的世界。我听见几声响亮的啼哭,听见助产士剪断母子相连的脐带,还听见她俩边给新生儿量身高、体重边交谈:“刚才羊水出得猛,婴儿会不会呛着?”“不会吧?”助产士把新生儿抱过来,让我看清是个男孩。最强烈的印象是圆脑袋圆脸蛋,肤色红润健康。确实,新生儿体重7斤3两,吴家第三代尚未有人破此纪录。我当天体重119斤,两天后只剩104斤。分娩时助产士也赞这个胎盘够丰厚,十几斤呢,难怪BB这么壮!
襁褓里的新生儿很快送去婴室了,而我却因病房没有床位,继续躺在产床上,等到11点才被推出来,转去妇产科走廊加床。一出产房,就看见妈妈和阿波候在门外。妈妈递给我两朵昙花,说是家里阳台栽的,刚巧开了两朵。花朵放在枕边,随我一道被推上楼。我又饿又渴,把迟来的腐竹鸡蛋糖水一扫而光。阿波没料到我连晚饭也来不及吃,心想小睡一觉才来熬夜,想不到母子平安,顺顺利利就当了爹。这晚,昙花淡雅清幽的香气,陪伴初为人母的我安然入梦。第二天其他产妇都去婴室喂奶,我却没份去,护士还通知阿波去见医生。会有什么事呢?阿波回来欲言又止,经追问才告诉我,医生对他说,你是个老师,有科学知识,要作好心理准备。可能你太太怀孕后服过西药,导致儿子出现先天性心脏病,我们正全力抢救。又叫他别向产妇透露,以免影响康复。阿波忧心忡忡,我却并不惊惶,说道:“我怀孕后没吃过西药。恐怕是婴儿出生时呛着羊水了吧!”我请在市一儿科当医生的方小夏同学从内部了解,果真是羊水呛进婴儿肺里,没及时处理而引发肺炎。幸亏值班护士发现婴儿呼吸急促脸色青紫,立即施救。小夏每天通报消息,令我有信心等待转机。阿波一直半信半疑,查看大量医学资料,双眼布满红丝。他希望找到依据,逐一排除先天性心脏病的可能。
三天后,护士通知我去喂奶。产妇们在婴室门口等候,大同小异的婴儿被点名交到母亲怀中。“吴幼坚!吴幼坚!”我一愣,明白这是我的宝宝,他还是个无名小子,我的名字成了他手环上的代号。我两手笨拙地抱住儿子,在护士指点下第一次给他喂奶。别的产妇已很娴熟,我想换另一侧却有些狼狈。趁儿子吮吸得津津有味,我端详着他的圆脸蛋。孩子输了三天营养液,喂足了牛奶,没出现皮肤收水发皱现象。他的五官是那般熟悉,正是心中所想的模样。正欣慰着,他哭起来,而且越哄越厉害。护士说他没吃饱,问是否需要每餐加牛奶,我忙说,要要要!从此每次喂奶我都第一个撤离,别的母亲还在和婴孩亲不够,我早早就把儿子交还婴室喂牛奶了。护士们开玩笑道:“这个吴幼坚一哭,整层楼都震响!”喂奶间隔的几小时里,我的任务是拼命喝牛奶,以便让它转化为乳汁,哺育我的儿子。
为儿子取名颇费思量。他比预产期提前七天,在月亮最圆的农历八月十六出生,考虑过“月”字,但觉过于柔美。阿波是海外归侨学生,我父亲又正在海外考察,海外总给人“远”的感觉。“远”是我喜爱的字眼,它参与组合的词令我向往:远树、远山、远岸、远方……先生名波,查典大波浪为涛,青出于蓝胜于蓝,下一代应有涛的气势。我眼前呈现富有诗意的动感画面:圆月普照无涯的大海,海平线遥远而神秘,起伏的浪涛由远而近,来到身边嬉戏眷恋一番,又勇敢地离岸远去,循环往复,永不止歇……我建议为儿子取名远涛——远方的浪涛。儿子长大后对我说,很多人说他名字好,他自己也很喜欢。
远涛出生10天才获准出院。一家三口带上小保姆,挤进珍姐在恩宁路的新家。姑妈家四人齐齐欢迎小涛涛,狭窄的家中笑声四溢。广州夏末秋初暑热未退,我坐月期间每餐必有姜醋猪脚鸡蛋,每晚睡前还有北芪党参淮山杞子炖牛腱。身体受得了这样的补,可见原先有多虚弱。正如医生分析鼓励的,借怀孕打个翻身仗,我明显健康起来。远涛满月后,举家搬回广雅科学馆楼顶,书写新的生活篇章。
西村汽车总站
文明路
三洋收录机
电唱机
平房教室
女生大楼楼梯底是我家厨房饭厅兼小保姆卧室。
莲韬馆和冠冕楼。
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
市一医院妇产科大楼
恩宁路
儿子满月后回到广雅小家,夫妻给他喂奶。
阿波和儿子
阿坚给儿子洗澡
阿坚母子在科学馆三楼大阳台
阿坚母子在科学馆楼下
阿坚母子在冠冕楼前石桥边,隔着石桥可见科学馆阶梯教室,课室外楼梯底是我家借用的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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