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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坚2020年11月28日摄于广州东山湖公园。
【回忆录】家破人散
1968年秋,广雅1966、1967、1968老三届学生过千人,集中在珠江之畔的广州市第一商业学校,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直至完成毕业分配。1966年夏,文革爆发高考停止,三年累积的高中毕业生既无法进入大学,又无法被安排工作,对于家庭和社会都是个问题。此外三年来的动乱使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寻找一个办法将这批年轻人安置下来,以免情况失去控制。
作为全国试点,上海市革委会于1968年7月2日召开“上海市1966届高初中毕业生上山下乡动员大会”。7月、8月直至12月,上海知青陆续赴安徽、黑龙江、云南等地,与此同时全国知青上山下乡运动铺开。广州市革委会10月25日发出关于认真做好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的指示。全市7万高初中毕业生举行上山下乡表忠心誓师大会。我印象中没参加这个誓师大会,但明白别无选择。广雅1966、1967、1968三届初中学生,总共只有不足160人被免试分配,分别升入八所学校读高三、高二、高一级,其余从16岁初一到21岁高三的学生,绝大部分必须上山下乡。
广雅公布五个去处:海南或湛江的国营农场(1969年3月19日改建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归广州军区和广东省革命委员会双重领导);增城县(派潭公社);新会县(双水公社);阳山县(新圩公社)。具体去哪个农场或公社,是后来才知道的。我找工宣队长表态:海南湛江是兵团,领工资过集体生活,不去;新会是侨乡,增城近广州,不去。我问他广东哪里最穷,他也是城里人,只听说梅县穷,祖辈多出国谋生,但广雅没有去梅县指标。我以前没听说阳山,队长说那里也穷,常年喝粥,属于粤北山区。我想,反正去哪都要吃苦,干脆一竿子插到底。父母受审查不等于子女不革命,看我行动吧!听说阳山县给广州市100个名额,广雅40,某中学60,但该校家长嫌阳山苦,集体要求另选地区,而广雅家长不可能这样做,于是去阳山的就剩广雅40人。我向队长“走后门”:“名额有限,请优先照顾我!”为表明决心,我在申请表的五个空格都填“阳山”。事后才知高三只有我、林碧影、何莲彬三个女生报名。在“一商”贴出的光荣榜上,我名列榜首:高三甲毛钢坚——破“四旧”时大批同学改名,我是其一。
按政策兄弟姐妹上山下乡可去同一地点,我家四个知青,却选择不同去处。我虽缺乏社会经验,但担心亲人聚在一起,好事轮不到你,有点什么就被牵连。眼前就有实例:我五叔成了“右派”发配山西,五婶在广州带四个儿女艰难度日;我爸成了“地方主义”头子,我妈从中央高级党校学成归来,被撤去二轻局领导职务,安排政协常委闲职;关山伯伯成了“极右分子”,冯平阿姨和关鲁雄等孩子,被迫去博罗柑桔场安家……如今父母被关押,必定影响子女前途,我们唯有靠自己努力,争取较好的境况。结果,1968年深秋,吴家四个知青天各一方:我去粤北阳山县,读广雅新四级的弟弟去海南乐东县,读广雅初三的三妹去增城县,在执信女中读初一的四妹去海南儋县。
知青将要离开广州前,与我初中同班的彭平、关鲁雄来到我家。他俩高中都进入新五甲班,那是广雅试行五年一贯制的首届毕业班,亦是广州历史上唯一参加高考的五年一贯制毕业班。能入该班的都是学习尖子,而公认成绩最好的是张庆元,外号“权威”。1965年他们参加完数学试后,班主任兼数学老师要张庆元立即把试题和答案默写出来,事后证明他默写的试题和他的答案完全正确。张庆元父亲是南下老革命,他在填写政审表时,在家庭成分栏填写“革命干部”,但学校认为他从小在地主爷爷家长大,应该填写“地主”,而他坚持填写“革命干部”。他填报志愿每个都填清华,明明高考成绩超过清华录取线,却受隔代株连的极左政策影响未被录取。彭平说,张庆元被分配到从化县九里埗果苗场当知青,就在几天前的10月31日,被批斗殴打致死。关鲁雄从长沙六六惨案中逃生,得知昔日的同桌死讯很难过,我也为校友的悲惨唏嘘。彭、关1965年已考入中南矿冶学院,但大学生的前路并不清晰,我男友阿波大学毕业就去了江苏南通部队农场。而知青更无法预想去陌生环境会遭遇什么。像张庆元那样死于非命,是多么可怕。当时有件大事:“1968年10月13日至31日,毛泽东主持中共八届扩大的十二中全会在北京举行。会议批准关于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罪行的审查报告,决定把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撤销党内一切职务。”我们议论道,经过严格审核、正式选举产生的国家主席,竟成了“叛徒、内奸、工贼”,文革真是颠覆一切。
部分广雅学生因父母受审查被冻结工资、存款,每月每位家属只发15元生活费,没钱准备上山下乡物品。根据政策规定,可由学校出具下乡证明,向父母单位要求解冻部分冻结款,从而获得20至50元不等的冻结款。但我家没有这样做,四人都是寄宿生,带着原有水桶、被褥和简单衣物就离开广州。我变卖物品加上献血200CC换得一点钱,给三妹四妹每人20元,叮嘱不到万不得已别动用。其实我手头还有42元,是高我一届的男生章立鸿的。他因一再向我示爱造成骚扰,受到留团察看两年处分,只考上新会劳动大学。文革期间他造反回城进厂,1968年9月和10月都在发36元工资后,送20元到法政路我家。章写信通知我在家等候,说知道我父母被关押,家里经济困难,要尽力帮助我。两次我都有意回避,第一次他请楼下邻居代收20元。第二次阿波同学李元连出面,说是暨大学生、钢坚男友,但章立鸿不愿相信。泼辣的三妹厌烦这人纠缠二姐,把他那叠10张2元纸币丢下地,章捡拾起9张,临时补一张,就变成22元。章确实是雪中送炭,但我不能收他的钱,我连阿波的钱也不用,要到结婚才算家人。我第二次去找工宣队长,将说明章的情况、我的态度的信,以及章送的语录本、毛主席像章,还有42元现金,一并交给队长,请他转给章的工厂,交还他本人,告诉他毛钢坚离开广州,你不要再追求她了。队长答应下来,说稍后再办。
三妹、四妹先后离开广州,我都没有送行。学校发给家长的通知书、报喜信之类,我们没有家长也就没用。我连广雅中学毕业证书也没领,觉得去阳山插队有没有都无所谓。我比弟弟略早离开广州,就更不可能为他送行。吴家户口本、粮食供应簿,一个个成员迁走,最后只剩下14岁的五妹。她每月领15元生活费,怎么够交房租水电伙食杂用啊?但四个哥哥姐姐都自身难保,未成年的她从此就要独立生活。我跟五妹去街道饭堂买饭菜,看她买最便宜的蒸鱼骨腩和白饭,自己用酱汁捞饭,留出鱼骨肉给家里小猫吃。我家客厅、饭厅和楼下房间,分别住进三家市委干部,五妹听得见邻居声气,但作伴的唯有小猫了。最后一晚,我叫她陪我送行李回广雅,再一起回家过夜。第二天她要上学,姐妹俩就此相别。我这人不善于讲安慰的话,记得当晚也没说什么。五妹很淡定,我暗暗佩服。
1968年11月10日清早,我坐公共汽车回广雅,从后门入校直接去科学馆,那是我们集合出发的地点。“毛钢坚,你看见章立鸿了吗?”“没看见呀,我从广雅后门进来的。”“他在广雅正门等着为你送行呢!”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如此痴情!我找到工宣队长,请他约章立鸿谈话,把我的信、现金、像章、语录本给章,趁机引开他,别等大家动身时他出洋相。可是队长说要主持送别仪式,劝我提前上解放牌汽车,躲在行李堆里避开章。没办法,阳山派来两辆解放牌汽车,我只好爬上一辆,呆坐在靠车头位置。出发时间渐近,点人数发现只有17个女生、11个男生到,也就是说40个阳山名额,有12人临阵退却,28人依时前往那偏远的山乡。
27位来自各班级的男女学生,在科学馆东侧校道上列队,背诵毛主席语录,听工宣队、军训团领导致辞,可能还戴大红花?有没有学生代表发言?有没有家长代表发言?我一概不清楚,因为躲在车上。等27位伙伴都上了车,我才敢站起身往车下看。送行的师生和家长不多,在这群人里,我看见章立鸿。他戴着近视眼镜,努力朝车上望,不知他究竟有没有看见我。汽车缓缓开动,车上车下的人们互相扬手告别。科学馆对面的冠冕楼,是母校的标志性建筑物,这座建于1888年的古建筑,文革中遭受洗劫,大量图书被拿走、撕烂、践踏、乱扔。这天它如同老人,静默地目送28位广雅儿女远去。
汽车驶过校道,拐出公路,车后烟尘迷蒙,校门很有气派的欧式尖顶和圆柱,在树丛间若隐若现。由于文革,广雅1966、1967、1968年都没有举行校庆活动。我们离校那一刻,母校冷冷清清地迎来了八十大寿。
学生时代最后留影。

与留校做政治辅导员的好友吴年秋在她家附近合影。

我与三妹四妹五妹在烈士陵园门口留影。

四姐妹在烈士陵园中朝血谊亭前留影。
四姐妹在珠江边海珠桥前留影。

男友阿波为四姐妹拍照后也在珠江边留影。

四姐妹在平园家中天台以两棵异叶南洋杉为背景合影。
各地举行欢送知青上山下乡的大会,夹道欢送知青离城。
赴海南的知青在广州洲头咀码头登上红卫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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